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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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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岁,心中还是一片茫然,像是一条向上生长的牵牛花的藤,左右摇晃,找不着可供攀援的篱笆,就那么凭空悬着,细细的一条,岌岌可危的模样。
    元旦我回到青阳,算是跟父母告别。春节我去了深圳,是替父母探望艾早。我迟迟不肯谈婚论嫁,我妈妈李素清唠叨不止,可她对我放心,认定我不会做出令她蒙羞的事情。相反,艾早的归属才是她心里的症结所在,因为艾早嫁的是张根本,是我妈眼中最最不齿最最危险的人。
    我在深圳的时候,我们坐在“新雅”酒店的咖啡厅里喝咖啡歇脚的时候,艾早看见了一个穿米黄色风衣走向酒店前台的男人,她突然问了我一句:“陈清风,他不也是去美国了吗? ”
    我知道她的意思:我这回去美国,可以见到陈清风,起码有这个可能性。她不知道陈清风已经去了加拿大,并且已经把老婆和女儿办了过去,已经在多伦多定居下来,试着做起了房地产经纪人的生意。
    艾早微微地红着脸,嘱咐我说:“有可能的话,你帮我找到他。他已经走了四年多了。四年零四个月,是不是? ”
    那一瞬间,我端起咖啡杯,遮住自己的脸,差一点躲在杯子后面落泪。我感觉我很可耻,罪不可恕。我不仅仅是背叛了她,还一直在小心地欺瞒她,阻隔了她和陈清风之间的联系。
    我害怕什么呢? 陈清风对于我,重要到什么样的程度? 跟艾早一同长大的漫漫岁月,敌不过跟陈清风相守交合的四天四夜? 一切都是漫漶不清,无法对自己交代,所以我也不能对艾早坦白。我坐在艾早的对面,在她期盼的眼神面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咽着咖啡,不敢开口,不能开口。
    1994年,春节…过,我从北京首都机场起飞,经芝加哥转机,到达美国东北部的小城布法罗。
    出来之前我仔细地看过一张世界地图,从布法罗到陈清风定居的多伦多,中间只隔一湾安大略湖,直线距离不过一百五十公里。他在湖的北岸,我在湖的南岸。设想有一架高倍数的天文望远镜架在岸边,我们的视线能够越过滔滔湖水,看到彼此的眉眼和笑容。
    美国这么大,有无数的高校和研究所,可我的进修地点偏偏在布法罗。上二天为何如此眷顾我,让我能够在异国他乡见到最爱的人? 时令还是寒冬,布法罗冰天雪地,校园在茫茫一片白色中露出绿色的树冠和红色的屋顶,美好得像一个童话。我的导师在暖气开得过高的办公室里跟我见面。他穿着条纹的衬衫,领口敞开着.袖子挽到肘部,身上散发出怪怪的氨水味。我猜测他是刚从化学实验室出来,这样的气味我再熟悉不过。这几乎是一个秘密,一种同类人的标志,一瞬间我们彼此亲近起来,知道了有东西可以分享。
    导师叫保罗,七十年代从东欧移民美国,两年前曾经被提名竞争诺贝尔化学奖。他个子不高,一头浓密的灰褐色鬈发,黑眼睛,皮肤是浅棕色,很健康,也许是刚从南方海滨度假回来的缘故。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一条一条向下弯曲,显得温和,毫无城府,还有一点孩子般的羞怯。每跟我说完一句话,他都会把眉梢扬起来,发出“嗯”地一声发问,确信我是否真的听明白了。而每听我说完一句话,他又会在鼻子里“唔”一声,表示惊奇,表示对这句话的重视程度,喜悦程度。
    他问了我在中国的研究方向,我做过哪些课题,我给学生上些什么课,又问我这次来进修的打算,有没有什么非达到不可的计划? 压力是否过大? 我出国之前突击过两个月的英语口语,自以为日常交谈问题不大,可是跟保罗在办公室呆了半个小时,已经感觉单词远不够用,句子也组织得乱七八糟,语法更是错误连篇。
    “对不起……”我满头大汗地道歉,“我的英语太糟。”
    他温和地看着我:“你用不着紧张,新换一种语言环境的时候都是这样。我刚到美国时,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可我真是糟透了。我很抱歉。”
    他想了想:“这样吧.两周以后你再来找我。那时候你应该适应得差不多了。”
    我慌忙道谢,退出。我觉得保罗是个善解人意的教授,他不忍心看着我把这场拙劣的英语表演进行到底。
    布法罗大学有中国同学会,在他们的帮助下,我租到学校里的一间单身公寓。他们还带我去旧货市场,买了一一些生活必需品:锅碗瓢勺之类。我去银行开了户,拿到一张全美通用的现金卡。去图书馆办了借书证。在学校互联网上申请了我的个人邮箱。本来我还想买一台二手电脑,但是价格太贵,没有成交。反正系里的电脑任凭我们使用,这事用不着太急。
    还剩下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呢? 夜里我穿着短袖睡裙,只盖一条薄薄的被子,躺在公寓陈旧的床垫上,电视打开着,半懂不懂地听零点新闻,听主持人的“脱口秀”,看美国人喜欢的言词幽默火辣的肥皂剧,一边在心里想着这个答案明确的问题。
    初春,校园里的积雪开始融化,露出一块一块草叶青青的土地。最初露出的地面很少,从学校楼顶看去,像是雪地上一只只刚刚睁开的毛茸茸的眼睛,有点惺忪,透着一种惊奇。太阳一出,积雪继续消退,草色就慢慢连成了片,怯生生地漫坡而下,在依旧寒冷的空气中瑟缩抖颤。路边有一种黄色的小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绽放,它的根部甚至还依偎着一撮脏兮兮的残雪。发黑的、内部成马蜂窝状的残雪和小黄花,一种物质从另一种物质中诞生,此消彼长,掠夺和依存,这样的意象让人心里惊叹。
    我是先看见一辆挂加拿大牌照的破旧丰田车迟迟疑疑开进校园,顺着车道一路寻找着驶往我租住的公寓楼,然后才看见了从车中走出来的陈清风。我飞奔过去,张开嘴巴,傻傻地笑望着他。他也一样,看见我的瞬间,只知道高兴,一句惯常的问候都说不出来。我们两个人隔着一股很窄的车道,彼此凝望,觉得世界在那一刻特别安静,除了积雪,小草,破旧的丰田车,就只有我们,我们脸上的笑意穿透阳光,直达对方心底。
    我丝毫也没有发现陈清风脸上增多的皱纹。实际上,因为这些年的奔波和辛苦,他比出国之前老了很多。可我们见面的瞬间,我一丝一毫都没有注意到这些。我眼里见到的只是一个整体,一个很多年来活在我意识深处的形象,带着我的情感、被我人为地修饰之后,而永远存留的静物油画。我记得的是他的从前,而他现在风尘仆仆的模样,根本就没有进入我的感官系统,被我完全地忽略不计了。我心里除了喜悦,就只有感激,我很想对大地对万物都说一声“谢谢”,我的快乐,我们彼此的快乐,在大地万物之外没有人能够分享。
    我走过车道,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很想哭,因为他脖子里有我熟悉的热烘烘的气味。
    我们挤在狭窄的单人床垫上,合盖着薄薄的被子。他把一个枕头竖起来,折叠着塞在肩膀下,以便他侧过脸,居高临下地俯看我。他还忍不住地要用手抚摸我,虽然他自己知道手上的皮肤粗糙,从我身体上抚过时会发出咝啦啦的声音。他的膝盖顶在我的腿侧,很硬,像一块硌人的木拐,这说明他很瘦,肌肉结实。他笑着说,在埃德蒙顿购物中心里拼命打工的那一年,每天至少要站立十五个小时,现在他腿劲很大,可以不费劲地一脚把我的门锁踹开。说着话,他用脚把我的一条腿拨拉过去,膝盖轻轻夹住。
    他的两条腿都用了悬劲,舍不得把我夹疼。
    他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最苦的日子熬过来了。他的女儿在多伦多的一所大学读预科,只要语言过了关,升入本科没有问题。他妻子在一家华人餐馆打工,只负责一样活儿:洗锅。大大小小各种尺寸的锅,她一个一个擦洗铮亮,士兵列队一样地排上架子,等待厨师使用之后,再一次刷洗擦净。到餐馆打烊后,她可以分得当日多出来的菜肴原料,带回去做家人第二天的午饭。至于他自己,他在时间上有很多自由,一个月只要做成一笔房产买卖,中介费就马马虎虎能过日子。如果幸运,做成两笔甚至更多,他便可以小小地存上一笔钱。他说,目前他还处在摸索和入行的阶段,慢慢熟了,客源攒多了,生意会越来越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噎住,呛咳了好几声。他把手和腿从我的身上挪开,换了一个姿势,仰面平躺,眼睛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
    “南京的梧桐树应该掉毛了吧? ”他问我。
    “还不到时候呢,总要到五月份呢。”
    “新叶总该出来了。”
    我“嗯”了一声。
    “南京的纬度应该跟洛杉矶相近,北纬三十多度。”
    我忍不住笑起来了:他依然没有忘记在地图上行走。
    在我住的这栋公寓里,有一个中国学生自杀了。他是商学院的。这里的商业课程注重实践,学生必须跟指定的客户沟通,沟通的每一个进程都要写出报告,交导师审阅,计入学分。
    这个学生生性腼腆,学业优秀,可是不善于跟人交流,每次跟客户见面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折磨,他会紧张得一夜都无法睡着。久而久之,他得了抑郁症。春天是抑郁症的发病高峰期,他发了病却不肯就医,更羞于找人诉说病症,居然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割腕而死。
    公寓罩一片混乱。是看门人的狗首先闻到血腥味,拼命扒拉房间,引起看门人注意,开门发现情况的。此刻他把这条狗牵在手中,神情激动地对警察描述全部过程。狗侧着脑袋,不停地翕动鼻翼,喉咙里轻声呜呜着,似乎还没有从发现尸体的兴奋中醒过神来。越来越多的人涌进公寓,伸着脖子往房间里张望。可是警察已经用黄线拉起了禁区,禁止任何人越界一步。中国同学会的几个热心人在事发现场紧急碰头,商量葬礼如何操办,是否要发动中国留学生为他捐款,因为他的父母都在农村,家境贫寒。
    布法罗的春天,气温上升很快,这么多的人拥挤在公寓中,热量散不出去,空气黏稠稠的,我开始感觉头昏眼花。我从楼道的另一边走下去,出门透一口气。
    保罗远远地走过来。他步幅很大,肩膀一耸一耸,显得神态急迫。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他的身影出现在一片坡地的顶端,膝盖以下被大片的花草遮没,凸现在蓝天背景上的身形便显得高大。然后,他顺着坡地的小径逶迤而下,身形越来越矮,最终跟我站到了同一个平面上。他其实比我高不了太多,在东欧人中属于纤细小巧的一类。
    “天哪,你没事吧? ”他显然是听到了消息,特意过来看我的。因为走得急,他喘气有点粗,皮肤散发出一种松木的气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男性化妆品的味道。他的裤腿上还沾了一些花粉,黄黄的,有点像南京六月天长出来的霉菌。
    “我没事。谢谢你来看我。”
    他仔细观察我的脸,想要确信我是不是真的没事。他的眼睛使我想到一种很可爱的动物:羊。羊的眼睛就是这样温良和友善。我想,要是我真的有事,瞒过这双眼睛实在太容易了。
    他终于放松下来,甚至还笑了一笑。“艾,”
    他说,“刚才远远看到你站在门口,你知道我心里说了一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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