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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文选-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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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不记得?”刘营长答腔道:“小军阀李春发,我还吃过他的窝心脚呢。” 
  “那个龟儿子分明是个小军阀!”赖鸣升把上装的领扣解开,将袖子一捞,举起酒杯和刘营长对了一口。他的额头冒起了一颗颗的汗珠子,两颧烧得浑赤,他转向了骊珠和俞欣说道: 
  “民国二十七年我在成都当骑兵连长,我们第五营就扎在城外头。我们营长有个姨太太,偏偏爱跑马。我们营长就要我把我那匹走马让给她骑,天天还要老子跟在她屁股后头呢,生怕把她跌砸了似的。有一天李麻子到城里头去了,他那个姨太太喊了两个女人到她公馆去打麻将,要我也去凑脚。打到一半,我突然觉得靴子上沉甸甸的,给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般。等我伸手到桌子下面一摸,原来是只穿了绣花鞋的脚儿死死地踏在上面。我抬头看时,我们营长姨太太笑吟吟地坐在我上家,打出了一张白板来对我说道:‘给你一块肥肉吃!’打完牌,勤务兵来传我进去,我们营长姨太太早炖了红枣鸡汤在房里头等住了。那晚我便割掉了我们营长的靴子去。” 
  赖鸣升说到这里,怔了半晌,然后突然跳起身来把桌子猛一拍,咬牙切齿地哼道: 
  “妈那个巴子的!好一个细皮白肉的婆娘!” 
  他这一拍,把火锅里的炭火子都拍得跳了起来,桌子上的人都吓了一跳,接着大家哄然大笑起来。刘太太一行笑着,一行从火锅里捞出了一大瓢腰花送到赖鸣升碟子里去。 
  “你知道吗,老弟?”赖鸣升转向刘营长说道:“李春发以为老子那次死定了呢,你不是记得他后来把我调到山东去了,那阵子山东那边打得好不热闹。李春发心里动了疑,那个王八蛋要老子到‘台儿庄’去送死呢!” 
  “老前辈也参加过‘台儿庄’吗?”俞欣突然兴冲冲地问赖鸣升道。赖鸣升没有答腔,他抓了一把油炸花生米直往嘴巴里送,嚼得咔嚓咔嚓的,歇了半晌,他才转过头去望着俞欣打鼻子眼里笑了一下道: 
  “‘台——儿——庄——’,俞老弟,这三个字不是随便提得的。” 
  “上礼拜我们教官讲‘抗日战史’,正好讲到‘台儿庄之役’。”俞欣慌忙解说道。 
  “你们教官是谁?” 
  “牛仲凯,是军校第五期的。” 
  “我认得他,矮矮胖胖的,一嘴巴的湖南丫子。他也讲‘台儿庄之役’吗?” 
  “他正讲到日本矾谷师团攻打枣泽那一仗。”俞欣说道。 
  “哦——”赖鸣升点了点头。突然间,他回过手,连挣带扯,气吁吁地把他那件藏青哔叽上装打开,捞起毛线衣,掀开里面的衬衫,露出一个大胸膛来。胸膛右边赫然印着一个碗口大,殷红发亮的圆疤,整个乳房被剜掉了,塌下去成了一个坑塘。刘太太笑着偏过头去,骊珠也慌忙捂着嘴笑得低下了头。赖鸣升指了指他那块圆疤,头筋叠暴起来,红着一双眼睛说道: 
  “俞老弟,我赖鸣升打了一辈子的仗,勋章倒没有捞着半个。可是这个玩意儿却比‘青天白日’还要稀罕呢!凭了这个玩意儿,我就有资格和你讲‘台儿庄’。没有这个东西的人,也想混说吗?你替我去问问牛仲凯:那一仗我们死了几个团长,几个营长?都是些什么人?王铭章将军是怎么死的?他能知道吗?” 
  赖鸣升一面胡乱把衣服塞好,一面指手画脚地对俞欣说道: 
  “日本鬼打枣泽——老子就守在那个地方!那些萝卜头的气焰还了得?战车论百,步兵两万,足足多我们一倍。我们拿什么去挡?肉身子!老弟。一夜下来,我们一团人不知打剩了几个。王铭章就是我们的团长。天亮的时候,我骑着马跟在他后头巡察,只看见火光一爆,他的头便没了,他身子还直板板坐在马上,双手抓住马缰在跑呢。我眼睛还来不及眨,妈的!自己也挨轰下了马来,我那匹走马炸得肚皮开了花,马肠子裹得我一身。日本鬼以为我翘掉了,我们自己人也以为我翘掉了。躺在死人堆里,两天两夜也没有人来理。后来我们军队打胜了来收尸,才把老子挖了出来。喏,俞老弟,”赖鸣升指了指他右边的胸膛,“就是那一炮把我半个胸膛轰走了。” 
  “那一仗真是我们国军的光荣!”俞欣说道。 
  “光荣?”赖鸣升哼了一下,“俞老弟,你们没上过阵仗的人,‘光荣’两个字容易讲。我们国民军,别的仗不提倒罢了,要提到这一仗,俞老弟,这一仗——” 
  赖鸣升说到这里突然变得口吃起来,一只手指点着,一张脸烧得紫涨,他好像要用几个轰轰烈烈的字眼形容“台儿庄”一番,可是急切间却想不起来似的。这时窗外一声划空的爆响,窗上闪了两下强烈的白光。沉默了许久的刘英,陡然惊跳起来,奔向门口,一行嚷道: 
  “他们在放孔明灯啦。” 
  刘营长喝骂着伸出手去抓刘英,可是他已经溜出了门外,回头喊道: 
  “赖伯伯,等下来和我放爆仗,不要又黄牛噢!” 
  “小鬼!”刘太太笑骂道:“由他去吧,拘不住他的了——赖大哥,快趁热尝尝我炒的‘蚂蚁上树’。” 
  刘太太盛了一大碗白米饭搁在赖鸣升面前。赖鸣升将那碗饭推开,把那碟花生米又拉到跟前,然后筛上一杯金门高粱,往嘴里又一送,他喝急了,一半酒液淋淋沥沥泻得他一身。 
  “慢点喝,大哥,莫呛了。”刘营长赶忙递了一块洗脸巾给赖鸣升笑道。 
  “老弟台!”赖鸣升把只空杯子往桌上猛一拍,双手攀到刘营长肩上叫道:“这点子台湾的金门高粱就能醉倒大哥了吗?你忘了你大哥在大陆上,贵州的茅台喝过几坛子了?” 
  “大哥的酒量我们晓得的。”刘营长赔笑道。 
  “老弟台,”赖鸣升双手紧紧地揪住刘营长的肩带,一颗偌大的头颅差不多擂到了刘营长的脸上,“莫说老弟当了营长,就算你挂上了星子,不看在我们哥儿的脸上,今天八人大轿也请不动我来呢。” 
  “大哥说的什么话。”刘营长赶忙解说道。 
  “老弟台,大哥的话,一句没讲差。吴胜彪,那个小子还当过我的副排长呢。来到台北,走过他大门,老子正眼也不瞧他一下。他做得大是他的命,捧大脚的屁眼事,老子就是干不来,干得来现在也不当伙夫头了。上礼拜,我不过拿了我们医院厨房里一点锅巴去喂猪,主管直起眼睛跟我打官腔。老子捞起袖子就指到他脸上说道:‘余主任,不瞒你说,民国十六年北伐,我赖鸣升就挑起锅头跟革命军打孙传芳去了。厨房里的规矩,用不着主任来指导。’你替我算算,老弟——”赖鸣升掐着指头,头颅晃荡着,“今年民国多少年,你大哥就有多少岁。这几十年,打滚翻身,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经过?到了现在还稀罕什么不成?老实说,老弟,就剩下几根骨头还没回老家心里放不下罢咧。” 
  “大哥只顾讲话,我巴巴结结炒的‘蚂蚁上树’也不尝一下。你就是到川菜馆去,他们也未必炒得出我这手家乡味呢!” 
  刘太太走过来,将身子插到赖鸣升和刘营长中间。 
  “弟妹——”赖鸣升伸手到桌面,又想去拿那瓶喝掉了一半的金门高粱,却被刘太太劈手夺了过去,搂在怀里。 
  “大哥,你再喝两杯,回头还熬得动夜吗?” 
  赖鸣升突然挣扎着立了起来,在胸膛上狠狠地拍了两下,沙哑着嗓子说道: 
  “弟妹,你也太小看你大哥了。你大哥虽然上了点年纪,这副架子依旧是铁打的呢。不瞒你弟妹说,大哥退了下来,工夫却没断过。天天隔壁营里军号一响,我就爬起来了。毒蛇出洞、螳螂奋臂、大车轮、小车轮——那些小伙子未必有我这两下呢!” 
  赖鸣升说着便离开了桌子,摆了一个架势,扎手舞脚地打起拳来,他那张殷红的脸上汗珠子如同水洗一般地流了下来,桌子上的人都笑得前俯后仰,刘太太赶忙笑着跑过去,捉住了他的手臂连拉带推地把他领到后面去洗脸,赖鸣升临离开厅堂又回过头来对刘太太说道: 
  “你可看到了,弟妹?日后打回四川,你大哥别的不行了,十个八个饭锅头总还抬得动的。” 
  说得桌子上的人又笑了起来。赖鸣升进去以后,刘太太便在外面指挥着众人将饭桌收拾干净,换上了一张打麻将的方桌面。她把麻将牌拿出来,叫俞欣和骊珠两人分筹码,她自己却去将窗台上那双红蜡烛端了过来,搁在麻将桌旁的茶几上。那对蜡烛已经烧去了一大截,蜡烛台上淋淋沥沥披满了蜡油。正当刘太太用了一把小洋刀,去把那些披挂的蜡油剔掉时,屋内的盥洗室突然传来一阵呕吐的声音,刘营长赶忙跑了进去。 
  “醉了,”刘太太把手里的小洋刀丢到茶几上,对俞欣和骊珠摇了一摇头叹说道:“我早就知道,每次都是这样的。我们大哥爱闹酒,其实他的酒量也并不怎么样。” 
  “赖大哥喝了酒的样子真好玩。”骊珠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向俞欣做了一下鬼脸,俞欣也跟着笑了。 
  “大哥睡下了,”隔了一会儿,刘营长走了出来,压低了声音说道:“他要我替几手,回头他自己来接。” 
  刘太太沉吟了一会儿,她打了一个呵欠,两只手揉着太阳穴说道: 
  “我看算了吧。赖大哥这一睡下去,不晓得什么时候才醒得过来。闹了一天,我也累了。骊珠、俞欣,还是你们两人出去玩吧,倒是白拘了你们一夜。” 
  骊珠赶忙立了起来,俞欣替她穿上了她那件红大衣,自己也戴上了军帽,他又走到客厅一面镜子前头将领带整了一下,才和刘营长夫妇道了别。骊珠和俞欣走到巷子里时,看见信义东村那些军眷的小孩子都聚在巷子中央,有二三十个,大家围成了一个圆圈在放烟炮。刘家的儿子刘英正蹲在地上点燃了一个大花筒,一蓬银光倏地冒起六七尺高,把一张张童稚的笑脸都照得银亮。在一阵欢呼中,小孩子们都七手八脚地点燃了自己的烟炮,一道道亮光冲破了黑暗的天空。四周的爆竹声愈来愈密,除夕已经到了尾声,又一个新年开始降临到台北市来。 






白先勇 》》 思旧赋

        思旧赋


          一个冬日的黄昏,南京东路一百二十巷中李宅的门口,有一位老妇人停了下来,她抬起头,觑起眼睛,望着李宅那两扇朱漆剥落,已经沁出点点霉斑的桧木大门,出了半天的神。老妇人的背脊完全佝偻了,两片崚赠的肩胛,高高耸起,把她那颗瘦小的头颅夹在中间;她前额上的毛发差不多脱落殆尽,只剩下脑后挂着一撮斑白的发髻。老妇人的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粗绒线织成的宽松长外套,拖拖曳曳,垂到了她的膝盖上来。她的身躯已经干枯得只剩下一袭骨架,裹在身上的衣服,在风中吹得抖索索的。她的左手弯上,垂挂着一只黑布包袱。 
  李宅是整条巷子中唯一的旧屋,前后左右都起了新式的灰色公寓水泥高楼,把李宅这栋木板平房团团夹在当中。李宅的房子已经十分破烂,屋顶上瓦片残缺,参差的屋檐,缝中长出了一撮撮的野草来。大门柱上,那对玻璃门灯,右边一只碎掉了,上面空留着一个锈黑的铁座子。大门上端钉着的那块乌铜门牌,日子久了,磨出了亮光来,“李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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