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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逃离西门镇-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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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地从门口飘进深夜的屋子里,忙了一天的老二,在另一间屋里睡得鼾声如雷,而她独自躺在床上,望着房顶,为她的想象不能自制。当她看到自己出现在水坑边上,老二把求救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时,当她伸手拉住老二那冰凉水湿的大手时,浑身一阵哆嗦的快活,她就在突然之间,明白了男女之情给女人带来的最大冲击是个啥儿模样,啥儿滋味。她清清明明知道,她的婚姻,她的幸福,她的快乐与忧伤,寂寞与悲凉,都是由她自己选定的,至少说最为重要的主张是她自己拿定的,可她却愿意把这其中的一切,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全都归罪给老二。她不恨老大,不恨自己,不恨父母,不恨刘街的繁华,也不恨她娘家后山的偏野。她只恨老二。只有恨老二的时候,她才感到一种婚姻的快活与幸福。 
  她想她就是为了恨老二才嫁与老大的,不恨老二她就白嫁给老大了,尽管那些黑紫白亮的仇恨,在天亮之后,在见了老二之后,都无可奈何地风吹云散,化作乡间日常如叔嫂间的敬重,她也还是愿意那仇恨在想象中一日一日地肿胀起来。她想去见见村长,哪怕仅仅见上一面,说一句平淡无味的话,如问你吃饭没有,答我吃过了,即便这样她也决计要往村长家里去上一趟。她要把对老二那种想象的仇恨从黑夜引进白天,从幻想引进现实。她想让老二真的掉进一个水坑,朝她伸出呼救的手呢。 
  村长家住在刘街东侧的第三条胡同,因了那胡同细长无比,宛若一根鸡肠,就叫了鸡肠胡同。鸡肠和猪肠似的街道相连的口上,就是村长的家,新起的瓦屋、砖灰院墙和青石门楼,使得村长家很有一股威凛之气。金莲知道村长媳妇长年有病,瘫在床上,是著名的刘街的病秧子。她在街上买了几斤糕点、水果提在手里。 
  不消说,村长家不缺水果和糕点,可她想她初来面见,她不能不提一些糕点和水果。到村长家院落时,村长正在黄昏中吃着夜饭,一碗玉蜀黍汤端在手上,用大拇指和无名指卡着碗沿和碗底,小拇指相对碗肚夹了一小碟儿菜,菜是葱花炒熟的黄豆酱。另一只手,拿了筷子还夹了一个冷白馍。金莲见了村长没有叫村长,她叫了一声表姑夫,村长愣眼看她时,她说我是街北老大的媳妇呀,是民兵队里老二的嫂。 
  村长有些惊异地望着她。借着村长家拧在一棵桐上一百瓦的灯泡光,金莲看见村长似乎不敢相信她是矮人儿老大的媳妇哩,就那么久长久远地盯望着,如盯着一个陈宅老桌上摆的花瓶儿。她说我表姑住在哪个屋?这时一声沙哑沉暗的谁呀——从她面前的上房飘出来,她就看见村长的媳妇出现在了屋门口。望见村长的媳妇时,金莲身上当的一声响,所有脉管中的血液都凝着不动了。王奶给她说过村长媳妇是瘫子,可她没有想到村长的媳妇竟瘫到了须把双手穿在两只鞋里当成双脚,才能在那专门为她铺的水泥地上挪动着走。她看见村长媳妇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像旱地的裂口一样深。 
  不足45岁的人,仿佛已经过了60岁。金莲吃惊着,偷看了一眼已是副乡长的村长庆,忽然之间她就可怜起了村长来,想这样一个呼风唤雨的人,能把集贸市场搬到村街上,让全村两千多口人,几年间家家都住瓦屋、吃白馍的人,走到街上谁见了都想和他说话的人,原来过的却是这样的日子哟。她听着村长平淡的吃馍喝汤声,叫了村长媳妇一声大表姑,走进屋里,放下东西,说了娘和媒人的关系,提醒了媒人和村长媳妇的关系,村长媳妇立刻热情起来,仰头拉着金莲的手,劈头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老大,他的那号病,好了吗? 
  金莲不知该回答啥儿了。她想说老大正在熬药治着呢,这时候村长在外面用力地咳了一下,厉声说不好他还会结婚吗。 
  村长媳妇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她拉着金莲坐在她身边的一张凳子上,又要挪着身子去给金莲取苹果。金莲追到里间屋的门口才将她拦下来。就在那隔着一条鸳鸯戏水图案的布帘撩开又落下的眨眼间,金莲看见了那屋里摆着两张床,一张低的只有矮凳一般高,地铺一般,不消说是村长媳妇的,另一张有床头的单床靠在墙里边,不消说那是村长的。 
  看到那分开的两张床,金莲心里咚地一下,仿佛有一块木板砸到了脚地上,连腾起灰尘的声响她都听到、看到了。相随着那声响,她产生了一个冷凉的念头:回家她也要和老大分床睡。好在这念头一闪即逝,被一股潮腐稠滞的怪味给挤走了。那是一种金莲在娘家村里常闻的那种住在低矮的屋内,又懒得端屎倒尿人家的霉臭味。她已经好久没有闻过这种浑浊的气味了。她有些恶心,可想到这是村长家,想到自己娘家村十户八九都有这气味,便忍着恶心,若无其事地和村长媳妇退回来坐到门口的凳子上。 
  村长媳妇好久没人和她说话了。金莲陪着她说了许多的话,说了她娘家的山,娘家的水,娘家的庄稼和树木,牲畜和村人,当转回话题要说刘街时,村长吃完了饭,他的姑女月穿着一条刘街只有金莲卖过的那种灰呢毛裙从厢厦屋里出来了。 
  村长冷言问月,你去哪? 
  姑女说出去走走。 
  村长恶语道把裙子脱了。 
  姑女嘟囔说街上许多人都穿了裙子呢。 
  村长说敢踏进那些歌厅舞厅我打断你的腿。 
  姑女说我到我同学家里还不行? 
  村长说去把你娘的屎盆倒了再出门。 
  姑女说我前天才倒过,咋又轮到我倒了? 
  村长说我就偏要让你倒,看你那个衣裳架儿,还真的以为你就是城市的洋人了。 
  姑女就扭着身子朝着爹娘的屋里走,从嘴里挤出了一路委屈的话。到门口时村长的媳妇说,有客人,明儿让你哥来倒。姑女获救似的正想往回走,村长又立在了她的身后。 
  村长说,让她倒。 
  媳妇说,明儿再倒出也流不到屋子里。 
  村长说,我今儿就要让她倒,刚才我在外边就闻到臭味儿了,不能养个姑女连亲娘的屎尿都嫌脏。 
  媳妇说,总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就倒屎盆吧。 
  村长说,是亲戚都是自家人。我今儿偏就要让你姑女把屎盆端去倒了哩。 
  好像矛盾不再是倒不倒一盆屎尿了,而在于一个要让倒,一个有碍于金莲不让倒,村长和她媳妇一递一句,姑女被夹在中间不知所措。 
  这时候金莲冷不丁儿就有了惊人之举。金莲的惊人之举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哪儿有惊人之处,她觉得一场争吵完完全全都是因了她,因了她坐在那儿才祸起萧墙的。所以她从凳上站起来了,站起来说表妹有事让表妹忙去吧,我去倒了就是啦。说着她就往里间屋子走,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熟悉地撩开那地铺床的方格花单子,沿着臭味一伸手,就拉出半盆屎尿来。她没有捂鼻子,也没有如村长的家人倒时那样把头扭到一边,她端着那半盆屎尿,像端着半盆无色无味的水,在村长一家还愣着的时候从屋里出来了。村长媳妇连连哎哟说,脏臭哩,你快放下。金莲说有啥儿脏臭呀,在娘家我娘病时我也天天倒。村长家姑女见金莲端着屎尿出门了,忙不迭儿去接时,金莲从她身边快步地绕过去,说有事你立马出门吧,我闲着也是闲着呢。然后瞅瞅院落中一圈瓦房的排座,朝上房山墙下有路灯的风道走过去,就把那盆屎尿倒进厕所了。 
  又舀了水在厕所洗了那个洋瓷盆。 
  再把空盆端回来塞进了村长媳妇的床下边。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村长的姑女月已经不在了院落里。金莲想仔细看看她穿的灰毛裙,想问问她在哪儿买的呢,价格咋样儿,可惜金莲还未细看她人长的啥儿模样她就不在了。村长媳妇让金莲去水龙头下洗洗手,金莲摇着头说又不脏。 
  村长媳妇说,你洗洗。 
  金莲说,真的不脏呢。 
  再一次走进屋里去,村长已经坐在屋里抽起了这烟,抽着烟村长不时地抬头看金莲,看得金莲不得不把头低下去,到一支烟将抽完时,村长感叹一声,和长辈一样说,他娘的,这矬老大倒真是命好哩。把烟头拧灭在鞋底上,说说吧金莲,来找你表姑有啥事。 
  金莲说,没啥事,就是想认认表姑哩。 
  表姑说,说吧,有事了就给你姑父说。 
  金莲说,表姑,真的没事儿。 
  村长说,是想说那十字路口扒房的事情吧,是了你就说,我明儿让把那房子留下来。 
  金莲说,留下来那服装店倒还是完完整整的,可老二他人在民兵队,专扒人家的房子的。 
  留下对老二不会有啥儿影响吧。 
  村长说,不扒自然有不扒的理,挨不着老二啥事儿,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村长提。 
  一切都迎刃而解,风吹云散。从村长家里出来,金莲感到少有的轻松和快活,仿佛她人从鸟笼里飞将出来了,脚步轻得如春季里飞舞的柳絮杨花。大街上虽不像城里的夜色那样,辉辉煌煌,灯红酒绿,可在耙耧山脉的皱川中,也很有几分不夜的景色。从外地来的女子开的那些名称俏丽的发廊和酒屋,绿灯红光,还都在忙着,酒店里当地人的划拳声,如洪水一样卷在大街上;还有名声不好、生意却异常爆烈的简易歌舞厅,砸锤似的音乐,哭唤的爱歌,震得街上的水泥马路都在轻微地颤抖。金莲没有立刻回家。金莲沿着大街往王奶的茶屋走去了。路上碰到从附近矿山来的几个淘金的男人们,他们笑着叫她喂、喂,她冷那些男人一眼,说你们认错人了。我是刘街的,死了我都不会做那事。几个男人便遗憾着朝发廊、酒屋那儿走去了。 
  在王奶那儿用洗衣粉洗了两遍手,吃了一个茶蛋,喝了一杯新泡的信阳毛尖茶,教郓哥学写了〃上〃字和〃下〃字,与王奶说了一阵闲话,谈到村长时,金莲说村长也可怜,王奶说与县长、省长比着他是可怜哩。金莲说他媳妇原来那样儿。王奶说村长天天忙在外,可怜的是他媳妇哩。可金莲觉得他媳妇是可怜,似乎更可怜的是村长,然她不能把这话说出来,也说不清村长哪儿更可怜,待郓哥有些瞌睡时,金莲就辞了茶屋回家了。 
  金莲重新路过鸡肠胡同口儿时,她看见老大、老二弟兄两个在那口儿前后荡游着。她说你们在这干啥儿,老大说,找你哩。金莲说,我又丢不了。老二说,我们怕你到村长家出点啥事情,村长一急不打人骂人他就嘴手痒。金莲便不耐烦地朝前走,老大、老二便保镖似的跟在她后边。 
  老大问,你没去村长家? 
  金莲说,去了。 
  老二问,村长没有厉害你? 
  金莲说,村长答应那房子不扒了,一条街只留我们一家不扒房。 
  老大老二收了脚,站下来看金莲仍然往前走,弟兄俩又快步跟上去,说真的不扒了?金莲不回头,说扒不扒你们明儿就知道。见金莲忽然有做成大事端出了架子的模样儿,就都一言不发地回了家。睡觉前院落里异常安静,落地的月光声,像雾气从树梢上流过那样响。老大已经不再偷偷熬药了。他改在饭后熬睡前喝。 
  老大喝完药就拉开被子上了床,金莲出门倒她的洗脚水,看见老二没有睡,在院里愣着望天空,仿佛初懂人事的孩娃在天上寻找哪颗是属于他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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