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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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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用手分开向路当中伸展的各种枝条。上下石阶如履平地。她们熟悉了两个庙宇
的建筑,便向山下扩大生活范围。

    在永丰寺到铜头村的路边,有几户人家,素来在路边卖点香烛和零食。自学校
迁来,这几户人家添了好几样年轻人喜爱的食品。一样是木瓜水,那是用木瓜籽揉
出粘汁,做成胶冻,吃时浇上红糖水,凉凉的,甜甜的,渗入少年们的胃里和心中。
还有一种豌豆饼,是把豌豆炸过了,做成凸起的杯盖大的饼,香而且脆,很适合在
强壮的牙齿下碾磨。这些食品都非常便宜,嵋在零花钱有限的范围内,有时也买一
点,和小娃分享。每次给慧书,慧书总是不要的。比起一般的女孩,她一点不馋。

    一天下午,嵋因下课较早,和赵玉屏在山上闲走。这时正是春末夏初,杜鹃开
遍山野,有红有白,或粉或紫,像大块花坛,把整个山坡都包起来了。茂盛的树成
为绿色的天幕。老师常告诫同学们不要到草丛里,怕有蛇。可是几个月来还没有发
现一条,同学们便不在意,到得杜鹃花开了,更是满山乱走,去亲近那美丽的杜鹃
花。树荫间隙显出明净的蓝天,时不时飘过一缕缕白云,和下面的彩色相呼应。

    嵋二人循着一条杜鹃花带信步走到三家村附近。她们没有带钱,也不想买什么,
只是被怒放的杜鹃引了过来。不知不觉到了一家屋后,绕过一个柴禾垛,忽见眼前
一片红色,花丛中一个红土矮棚,在蓝天下显得分外鲜艳。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奇
怪的香气,院中横放着大段黑色的东西,细看是一口棺材。

    “女娃娃,要哪样?”从矮棚中发出了问话。她们随即看见棚中躺着一个人,
一个完全红色的人。

    “不要哪样。我们走着看看。”嵋回答。

    那人在一盏简陋的灯上烧着什么,把它擦进一个筒底端,从上面迫不及待地吸
着。吸了几口才说:“买东西,去前首嘛,莫要乱走!”

    嵋二人向后转,看见一个瘦小的女人站在柴禾垛边,正望着她们。女人干瘦,
似乎已经榨干了一切水份。背上还驮着一个不小的婴儿,脑袋在背兜上晃来晃去。
“学生,女学生!出去莫乱讲。”她语气温和,从背兜里婴儿身子下面掏出两个豌
豆饼,递过来时脸上堆着苦笑。

    “不要,不要!”两个女孩连忙逃开,跑了几十米,听见那女人大声叫:“春
姑!又死到哪点去了!”两人不敢回头,快步跑上山去。跨过大片杜鹃花地,到了
山涧边,才放慢脚步。嵋猛省,那红色的人是在抽鸦片烟,在杜鹃花丛中抽鸦片烟!
她告诉赵玉屏,说她见过的,大姨妈家里有。

    “鸦片烟很害人,”赵玉屏说。想了一下,又说,“听说严慧书的母亲会放蛊,
我不信!”

    “谁说的!”嵋气愤地说,“我大姨妈人顶老实。她要是会放蛊,世界上就没
有好人了。其实——”她说着,忽然想起荷珠,想象中荷珠伸手一指,飞出一道白
光或黑气。她知道这不是她该评论的事,便缩住不说。

    这时山坡上走下来一个背着一捆柴禾的人。一般把砍柴人称作樵夫,这背柴的
人却是个年轻女子,只有十六七岁,肌肤黑黄。昆明劳动妇女多是这样颜色,据说
是离太阳较近的缘故。她走到一块大石头前,用随身带的木架支住柴捆,站下休息。
见嵋和赵玉屏正望着她,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嵋直觉地感到这人便是那“春姑” , 她也一笑,说:“背柴么。”女子道:
“给学校送了四五天柴禾了,今天给自家背一捆。”

    赵玉屏问她可是住在三家村,她答说她是龙头村人,来这里姑妈家帮忙。想想
又加了一句,“我姑妈死了。”

    嵋、赵二人马上联想到那一口棺材。她们不约而同向山上走,想赶快回到学校。
山涧转弯处见到晏老师临溪而立,不知在想什么。她们悄悄走过转弯处,不敢惊扰。

    “孟灵已,我看见你们和背柴女子说话。”晏老师仍面向溪涧,像在自言自语,
“她从这里走下去,我提醒她歇一会儿。”

    “她的姑妈死了。”嵋说。晏老师叹道:“云南的男人常常躺着,云南的女人
只有死了才躺着。”嵋二人对望一眼,觉得老师真是无所不晓。遂即报告了看见红
土棚中的红人在躺着吸鸦片烟。

    “已经明令禁烟了,抽的人总算有点顾忌。”晏老师转过身说,“也不能一概
而论,说他们没出息。我们到昆明以前,滇军打过台儿庄战役,又有二十万人上前
线呢。”

    两个女孩肃然望着山上的榛莽和杜鹃花,知道下面的土地是红色的。

    过了些时,发生一件事,在昆菁学校引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随着杜鹃花漫山遍野而来,山下庄户人家种的蚕豆熟了。三家村小铺添卖盐水
煮蚕豆,一分钱一茶盅,用一张纸托着,女学生一路吃回涌泉寺。从小铺门口可以
望见近山脚处的蚕豆田,绿油油一片。星期六回家时,走过这一片田,可以看见满
田饱满的豆荚,似乎盛不住了,风一吹,一阵窸窣,像是悄声在说“吃我吧,吃我
吧”。

    晚自习课都用汽灯照明。汽灯打足了气,照得满屋亮堂堂的。一排排黑发的小
头伏案做功课,虽然是破壁纸窗,却秩序井然。嵋的班主任一次曾说,咱们学校要
出人才,出不了近视眼。但是汽灯往往支持不到下课,不知是气不够还是油不够,
到后来就渐渐暗下来,同学们便收拾书包,随意走动。嵋则常常在昏暗的灯光下看
小说。虽然碧初屡次说她,并委托慧书监督,她还是没有下决心改正。

    一天晚自习课又到了灯光昏暗时刻。嵋那几天正在读《红楼梦》,刚读到葬花
词,这时拿出来,仍从葬花词开始读。

    “孟灵己!”殷大士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嵋旁边了。昏暗掩不住她唇红齿白,两
眼活泼澄澈,亮晶晶的。“孟灵己!”她说,“有件好玩的事。莫看书了。”

    “说嘛。”嵋掩上书。

    “下山偷蚕豆去!在田边煮来吃。可好玩!”

    “哪几个去?”

    “我两个,我们班的何春芳。还有高中的人。叫上你们班的赵玉屏。”她停了
一下,声明道:“严慧书不去。”

    正说着,严慧书进来了。有同学议论:“怎么的,都跑我们班来了。”慧书对
嵋说:“你自己拿主意。我是不去的。我看你也莫去。”

    “严慧书!莫拆台呀!”大士低声叫起来。又对嵋说,“月亮大得很,满山亮
汪汪的。青草香呀香。我跟着我爹夜里打过猎!太好玩!”

    “我们去猎植物!”嵋兴高采烈,对慧书抱歉地一笑。说:“慧姐姐,你也去
吧。去一会儿就回来。”她觉得散发着香气的月夜在召唤她,她不能呆在屋里。

    “你要去你去。”慧书淡淡地说,转身走了。

    “严慧书越来越正经了。”大士撇撇嘴,语气是友善的,“她这人,没有你天
真。”

    “她比我懂事多了。”嵋很快收拾好课桌。

    这几天章校长到重庆去了。大舍监家中有事,不在学校,小舍监觉得半个学期
过去了,女孩们对寄宿生活已经习惯,不用太费心照顾,只在临睡前查看一遍,便
自回房高卧。

    她到嵋等宿舍来时,见几个女孩坐在铺上,神色有些兴奋。“咋个不睡嘛?快
睡喽!”“是了。”女孩们回答。只有大士倚墙坐着,一点儿不理。小舍监特地走
到她面前陪笑说,“早睡才能保证早起,上课不打瞌睡。”大士仍不理。“好了,
好了,有事喊我。”小舍监搭讪着退去。

    各宿舍灯都熄了。寺庙浸在如水的月光之中。殷大士为首的一行人蹑手蹑脚开
了庙门。她们走过四大天王面前,觉得他们像是老朋友了,如果他们能动,一定会
一道去夜游。大士还向持琵琶的一位做个鬼脸。

    好一个月夜!庙门前的空地上如同积着一洼清水,走在上面便成了凌波仙子。
天空中一轮皓月。月是十分皎洁,天是十分明净,仿佛世界都无一点杂质。几棵轮
廓分明的树如同嵌在玻璃中。黑压压的树林,树顶浮着一片光华,使得地和天的界
限不显得突然。这是云南的月夜,昆明的月夜,这是只有高原地带才有的月夜!这
里的月亮格外大,格外明亮。孟弗之曾说,月亮两字用在昆明最合适,因为这里的
月亮真亮。

    嵋抬头对着明月, 忽然想, 照在方壶的月亮不知怎样了?它也是这样圆吗?
“孟灵己!”赵玉屏叫她,快走。

    女孩们轻快地跑下山,一路低声说笑,月儿随着行走。两旁的山影树影被她们
一点点撇在身后。大片杜鹃花在月光下有几分朦胧,也像浸在水里,浸在不沉的水
里。

    嵋忽然说:“我们何必去偷蚕豆!就在这儿看月亮就很好嘛。”

    “你这个人,说话不算数!说好去偷蚕豆,你偏要看月亮!”大士不满地说。
她有一种猎取的愿望,要打着什么才好。她手里若有枪就会一枪一个打蚕豆。

    穿过一个小树林,蚕豆地已经在望。田径弯了两弯,便到地头。每一棵豆梗都
负载着饱满的豆荚,形成墨绿色厚重的地毯,让月光轻抚着。大家站在田埂上看了
一会。大士首先跳进田里,敏捷地摘了几颗豆子,剥出豆仁,放在口中,嚼了两下,
又吐出来。

    “大小姐家家的,偷吃生蚕豆,可是饿死鬼!”高中生王钿玩笑地说。她在田
埂宽处拢起些细枝,拿出一个大搪瓷缸,命何春芳去舀水。

    “下来,下来!”大士向嵋和赵玉屏招手,“先来摘,我怕你们谁也没有摘过
豆。”

    嵋迈进豆地,觉得脚下泥土软软的,身旁的豆棵发出青草的香气。她抬头看月,
向月亮抛出一个豆荚。那是一只豆荚的船,可惜永远到不了月亮。

    一会儿何春芳打了水来,也来摘豆。四个人很快摘了几大捧。王钿始终在田埂
上招呼着,不肯下田,只负责剥豆荚,照看煮豆。

    远处一个黑影渐渐移近,女孩们有些害怕,互相靠近。赵玉屏尖声叫了起来:
“狼!狼!”那东西对着火光跑过来,向王钿摇尾巴,原来是一只野狗。

    “我就说呢,没听说这里有狼。”王钿舒了一口气。那狗转了一圈,见没有什
么可吃的,转身向来处跑了。

    “这条狗好傻。”大士说,“它一定奇怪这些人在干哪样。”嵋想着,觉得很
可笑。

    赵玉屏先笑出声,大家都跟着笑成一团。清脆的笑声在洒满银光的豆田上飘荡。
她们笑那狗,笑摇摆的豆梗,笑煮在缸里的豆,也笑自己夜里不睡来偷豆!笑和歇
斯底里一样,是女孩间的传染玻王钿也笑,但不断地提醒,“轻点,轻点嘛!”

    一时间豆摘够了,也笑够了。大家坐在田埂上剥豆吃。那是涂着月色的豆,熏
染着夜间植物的清新气息的豆,和着少年人的喜悦在缸里噗噜噗噜跳动的豆。

    如果她们在这时结束豆宴回校,就会和大大小小的一些淘气事件那样,级任老
师训几句,也就罢了。可她们还坐着东看西看。

    大士忽然叫:“我的纱巾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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