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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全集 1078-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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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恫吓,与欺骗罢了。中 国原有“行路难”之叹,那是因交通不便的缘故;但在现在便利的交通之下,即老于行旅的 人,也还时时发出这种叹声,这又为什么呢?茶房与码头工人之艰于应付,我想比仅仅的交 通不便,有时更显其“难”吧!所以从前的“行路难”是唯物的;现在的却是唯心的。这固 然与社会的一般秩序及道德观念有多少关系,不能全由当事人负责任;但当事人的“性格 恶”实也占着一个重要的地位的。
  我是乘船既多,受侮不少,所以姑说轮船里的茶房。你去定舱位的时候,若遇着乘客不 多,茶房也许会冷脸相迎;若乘客拥挤,你可就倒楣了。他们或者别转脸,不来理你;或者 用一两句比刀子还尖的话,打发你走路——譬如说:“等下趟吧。”他说得如此轻松,凭你 急死了也不管。大约行旅的人总有些异常,脸上总有一副着急的神气。他们是以逸待劳的, 乐得和你开开玩笑,所以一切反应总是懒懒的,冷冷的;你愈急,他们便愈乐了。他们于你 也并无仇恨,只想玩弄玩弄,寻寻开心罢了,正和太太们玩弄叭儿狗一样。所以你记着:上 船定舱位的时候,千万别先高声呼唤茶房。你不是急于要找他们说话么?但是他们先得训你 一顿,虽然只是低档的自言自语:“啥事体啦?哇啦哇啦的!”接着才响声说,“噢,来 哉,啥事体啦?”你还得记着:你的话说得愈慢愈好,愈低愈好;不要太客气,也不要太不 客气。这样你便是门槛里的人,便是内行;他们固然不见得欢迎你,但也不会玩弄你了。— —只冷脸和你简单说话;要知道这已算承蒙青眼,应该受宠若惊的了。
  定好了舱位,你下船是愈迟愈好;自然,不能过了开船的时候。最好开船前两小时或一 小时到船上,那便显得你是一个有“涵养工夫”的,非急莘莘的“阿木林”可比了。而且茶 房也得上岸去办他自己的事,去早了倒绊住了他;他虽然可托同伴代为招呼,但总之麻烦 了。为了客人而麻烦,在他们是不值得,在客人是不必要;所以客人便只好受“阿木林”的 待遇了。有时船于明早十时开行,你今晚十点上去,以为晚上总该合式了;但也不然。晚上 他们要打牌,你去了足以扰乱他们的清兴;他们必也恨恨不平的。这其间有一种“分”,一 种默喻的“规矩”,有一种“门槛经”,你得先做若干次“阿木林”,才能应付得“恰到好 处”呢。
  开船以后,你以为茶房闲了,不妨多呼唤几回。你若真这样做时,又该受教训了。茶房 日里要谈天,料理私货;晚上要抽大烟,打牌,那有闲工夫来伺候你!他们早上给你舀一盆 脸水,日里给你开饭,饭后给你拧手巾;还有上船时给你摊开铺盖,下船时给你打起铺盖: 好了,这已经多了,这已经够了。此外若有特别的事要他们做时,那只算是额外效劳。你得 自己走出舱门,慢慢地叫着茶房,慢慢地和他说,他也会照你所说的做,而不加损害于你。 最好是预先打听了两个茶房的名字,到这时候悠然叫着,那是更其有效的。但要叫得大方, 仿佛很熟悉的样子,不可有一点讷讷。叫名字所以更其有效者,被叫者觉得你有意和他亲近 (结果酒资不会少给),而别的茶房或竟以为你与这被叫者本是熟悉的,因而有了相当的敬 意;所以你第二次第三次叫时,别人往往会帮着你叫的。但你也只能偶尔叫他们;若常常麻 烦,他们将发见,你到底是“阿木林”而冒充内行,他们将立刻改变对你的态度了。至于有 些人睡在铺上高声朗诵的叫着“茶房”的,那确似乎搭足了架子;在茶房眼中,其为“阿” 字号无疑了。他们于是忿然的答应:“啥事体啦?哇啦啦!”但走来倒也会走来的。你若再 多叫两声,他们又会说:“啥事体啦?茶房当山歌唱!”除非你真麻木,或真生了气,你大 概总不愿再叫他们了吧。
  “子入太庙,每事间,”至今传为美谈。但你入轮船,最好每事不必问。茶房之怕麻 烦,之懒惰,是他们的特征;你问他们,他们或说不晓得,或故意和你开开玩笑,好在他们 对客人们,除行李外,一切是不负责任的。大概客人们最普遍的问题,“明天可以到吧?” “下午可以到吧?”一类。他们或随便答复,或说,“慢慢来好啰,总会到的。”或简单的 说,“早呢!”总是不得要领的居多。他们的话常常变化,使你不能确信;不确信自然不回 了。他们所要的正是耳根清净呀。
  茶房在轮船里,总是盘踞在所谓“大菜间”的吃饭间里。他们常常围着桌子闲谈,客人 也可插进一两个去。但客人若是坐满了,使他们无处可坐,他们便恨恨了;若在晚上,他们 老实不客气将电灯灭了,让你们暗中摸索去吧。所以这吃饭间里的桌子竟像他们专利的。当 他们围桌而坐,有几个固然有话可谈;有几个却连话也没有,只默默坐着,或者在打牌。我 似乎为他们觉着无聊,但他们也就这样过去了。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倦怠,嘲讽,麻木的气 分,仿佛下工夫练就了似的。最可怕的就是这满脸:所谓“施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者,便 是这种脸了。晚上映着电灯光,多少遮过了那灰滞的颜色;他们也开始有了些生气。他们搭 了铺抽大烟,或者拖开桌子打牌。他们抽了大烟,渐有笑语;他们打牌,往屯通宵达旦—— 牌声,争论声充满那小小的“大菜间”里。客人们,尤其是抱了病,可睡不着了;但于他们 有甚么相干呢?活该你们洗耳恭听呀!他们也有不抽大烟,不打牌的,便搬出香烟画片来一 张张细细赏玩:这却是“雅人深致”了。
  我说过茶房的团结是宗法社会而兼梁山泊式的,但他们中间仍不免时有战氛。浓郁的战 氛在船里是见不着的;船里所见,只是轻微淡远的罢了。“唯口出好兴戎”,茶房的口,似 乎很值得注意。他们的口,一例是练得极其尖刻的;一面自然也是地方性使然。他们大约是 “宁可输在腿上,不肯输在嘴上”。所以即使是同伴之间,往屯因为一句有意的或无意的, 不相干的话,动了真气,抡眉竖目的恨恨半天而不已。这时脸上全失了平时冷静的颜色,而 换上热烈的狰狞了。但也终于只是口头“恨恨”而已,真个拔拳来打,举脚来踢的,倒也似 乎没有。语云,“君子动口,小人动手;”茶房们虽有所争乎,殆仍不失为君子之道也。有 人说,“这正是南方人之所以为南方人,”我想,这话也有理。茶房之于客人,虽也“不肯 输在嘴上”,但全是玩弄的态度,动真气的似乎很少;而且你愈动真气,他倒愈可以玩弄 你。这大约因为对于客人,是以他们的团体为靠山的;客人总是孤单的多,他们“倚众欺” 起来,不怕你不就范的:所以用不着动真气。而且万一吃了客人的亏,那也必是许多同伴陪 着他同吃的,不是一个人失了面子:又何必动真气呢?尅实说来,客人要他们动真气,还不 够资格哪!至于他们同伴间的争执,那才是切身的利害,而且单枪匹马做去,毫无可恃的现 成的力量;所以便是小题,也不得不大做了。
  茶房若有向客人微笑的时候,那必是收酒资的几分钟了。酒资的数目照理虽无一定,但 却有不成文的谱。你按着谱斟酌给与,虽也不能得着一声“谢谢”,但言语的压迫是不会来 的了。你若给得太少,离谱太远,他们会始而嘲你,继而骂你,你还得加钱给他们;其实既 受了骂,大可以不加的了,但事实上大多数受骂的客人,慑于他们的威势,总是加给他们 的。加了以后,还得听许多唠叨才罢。有一回,和我同船的一个学生,本该给一元钱的酒资 的,他只给了小洋四角。茶房狠狠力争,终不得要领,于是说:“你好带回去做车钱吧!” 将钱向铺上一撂,忿然而去。那学生后来终于添了一些钱重交给他;他这才默然拿走,面孔 仍是板板的,若有所不屑然。——付了酒资,便该打铺盖了;这时仍是要慢慢来的,一急还 是要受教训,虽然你已给过酒资了。铺盖打好以后,茶房的压迫才算是完了,你再预备受码 头工人和旅馆茶房的压迫吧。
  我原是声明了叙述通州轮船中事的,但却做了一首“诅茶房文”;在这里,我似乎有些 自己矛盾。不,“天下老鸦一般黑,”我们若很谨慎的将这句话只用在各轮船里的宁波茶房 身上,我想是不会悖谬的。所以我虽就一般立说,通州轮船的茶房却已包括在内;特别指明 与否,是无关重要的。
  1926年7月,白马湖。
       黄金书屋Youth校对||goldbook。yeah/

  朱自清散文全编  “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
  有一天,我和一位新同事闲谈。我偶然问道:“你第一次上课,讲些什么?”他笑着答 我,“我古今中外了一点钟!”他这样说明事实,且示谦逊之意。我从来不曾想到“古今中 外”一个兼词可以作动词用,并且可以加上“了”字表时间的过去;骤然听了,很觉新鲜, 正如吃刚上市的广东蚕豆。隔了几日,我用同样的问题问另一位新同事。他却说道:“海阔 天空!海阔天空!”我原晓得“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的联语,——是在一位同学家的 厅堂里常常看见的——但这样的用法,却又是第一次听到!我真高兴,得着两个新鲜的意 思,让我对于生活的方法,能触类旁通地思索一回。
  黄远生在《东方杂志》上曾写过一篇《国民之公毒》,说中国人思想笼统的弊病。他举 小说里的例,文的必是琴棋书画无所不晓,武的必是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我想,他若举 《野叟曝言》里的文素臣,《九尾龟》里的章秋谷,当更适宜,因为这两个都是文武全才! 好一个文武“全”才!这“全”字儿竟成了“国民之公毒”!我们自古就有那“博学无所成 名”的“大成至圣先师”,又有“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的传统的教训,还有那“谈天雕 龙”的邹衍之流,所以流风余韵,扇播至今;大家变本加厉,以为凡是大好老必“上知天 文,下识地理”,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便是这大好老的另一面。“笼统”固然是 “全”,“钩通”“调和”也正是“全”呀!“全”来“全”去,“全”得乌烟瘴气,一塌 糊涂!你瞧西洋人便聪明多了,他们悄悄地将“全知”“全能”送给上帝,决不想自居 “全”名;所以处处“算帐”,刀刀见血,一点儿不含糊!——他们不懂得那八面玲珑的劲 儿!
  但是王尔德也说过一句话,貌似我们的公毒而实非;他要“吃尽地球花园里的果子”! 他要享乐,他要尽量地享乐!他什么都不管!可是他是“人”,不像文素臣、章秋谷辈是妖 怪;他是呆子,不像钩通中西者流是滑头。总之,他是反传统的。他的话虽不免夸大,但不 如中国传统思想之甚;因为只说地而不说天。况且他只是“要”而不是“能”,和文素臣辈 又是有别:“要”在人情之中,“能”便出人情之外了!“全知”,“全能”,或者真只有 上帝一个;但“全”的要求是谁都有权利的——有此要求,才成其为“人生”!——还有易 卜生“全或无”的“全”,那却是一把锋利的钢刀;因为是另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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