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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第1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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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所以会得心中忐忑不宁而生着这样的难于自决的疑问者,质直地说起来,也就是早有了不甘再做傻子的倾向了。但是,事实又是逼迫着他在两条路中间选择一条的,既不甘再做傻子,对于潘巧云的风流的情意有所抱歉,则这一脚踏进室内去,其结果自然是不必多说的了。而石秀是单为了对于这样的结果,终究还有些疑虑,所以临时又不免有“看见了她,将装着怎样的态度呢?”这种不很适当的踌躇。  
  但是他终于怀着这样飘荡忐忑的心而走进了潘巧云正在那儿坐着叫迎儿捶腿的那间耳房了。一眼看见石秀然走进来,潘巧云的神色倒好像有些出于不意似地稍微吃惊了一下。但这是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甚至连搁在矮凳上的两条腿也没有移动一下,潘巧云随即装着讽刺的笑脸说:“哎哟!今天是甚好风儿把叔叔吹了进来。一晌只道叔叔忙着照料卖买,虽说是同住在一个宅子里,再也休想叔叔进来看望我们的。”  
  说了这样俏皮话的潘巧云,向石秀瞟了一眼,旋即往下望着那屈膝了蹲在旁边,两个拳头停在她小腿上的迎儿,左腿对着迎儿一耸,说道:“怎么啦?为什么停着不捶呀,石爷又不是外人,也没有什么害躁的。”  
  迎儿一抿嘴,接着又照前的将两个拳头向潘巧云的裹着娇红的裤子的大腿上捶上来了。  
  石秀不觉的脚下趄,进又不是,退又不是;没个安排处。心里不住地怯荡,好像已经做下了什么不端的事情了。对着这样放肆的,淫佚相的美妇人,如果怀着守礼谨饬的心,倒反而好像是很寒酸相了。展现在自己眼前的,是纯粹的一场淫猥的,下流的飨宴,惟有沉醉似地去做一个享用这种佚乐的主人公,才是最最漂亮而得体的行为。石秀虽然没有到过什么勾栏里去,但常常从旁人的述说及自己的幻想中推料到勾栏里姐儿们的行径:纤小的脚搁在朱漆的一凳上,斜拖了曳地的衣衫,诱惑似地显露了裹膝或裤子,或许更露出了细脆的裤带。瘦小的手指,如像拈着一枝蔷薇花似的擎着一个细窑的酒盏,而故意地做着斜睨的姿态的眼睛,又老是若即若离的流盼着你,泄露了临睡前的感情的秘密。这种情形,是常常不期然而然地涌现在石秀的眼前,而旋即被一种英雄的庄严所诃叱了的。  
  预先就怀了一种不稳重的思想的石秀,看了这故意显现着捶腿的姿态的潘巧云,仿佛间好像自己是走进在一家勾栏里了似的,潘巧云是个娼妇,这思想又在石秀的心中明显地抬头了。从什么地方再可以判别出这是杨雄的家里,而不是勾栏里呢?好了,现在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所等待着的就是石秀的一句话,一个举动。只要一句话或一个举动就尽够解决一切了。  
  石秀沉吟地凝看着潘巧云的裹着艳红色裤子的上腿部,嘴里含满了一口粘腻的唾沫。这唾沫,石秀是曾几次想咽下去,而终于咽不下;几次想吐出来,而终于吐不出来的。而在这样的当儿,虽然没有正眼儿地瞧见,石秀却神经地感觉到潘巧云的锐利的眼光正在迎候着他。并且,更进一步地,石秀能预感到她这样的眼光将怎样地跟着他的一句话或一个举动而骤然改变了。  
  “今天有大半天空闲,所以特地来望望嫂嫂,却不道嫂嫂倒动怒了。”  
  石秀终于嗫嚅地说。  
  潘巧云把肩膀一耸,冷然一笑,却带着三分喜色:“叔叔倒也会挖苦人。谁个和叔叔动怒来?既然承叔叔美意,没有把奴家忘了,倒教奴家过意不去了。”  
  一阵寒噤直穿透石秀的全身。  
  接着是一阵烦热,一阵狎亵的感觉。  
  “嫂嫂,这一身衣服倒怪齐整的……”  
  准备着用轻薄的口吻说出了这样的调笑的话,但猛一转眼,恰巧在那美妇人的背后,浮雕着回纹的茶几上,冷静地安置着那一条的杨雄的皂色头巾,讽刺地给石秀瞥见了。  
  “迎儿,你去替石爷点一盏香茶来。”这美丽的淫妇向迎儿丢了个眼色。  
  但她没有觉得背后的杨雄的敝头巾却已经有着这样的大力把她的自以为满意的胜利劫去了。在石秀心里,爱欲的苦闷和烈焰所织成了的魔网,这全部毁灭了。呆看着这通身发射出淫亵的气息来的美艳的妇人,石秀把牙齿紧啮着下唇,突然地感觉到一阵悲哀了。  
  “迎儿快不要忙,俺还得先出去走一趟,稍停一会儿再来这里打搅。”  
  匆匆地说着这样的话,石秀终于对潘巧云轻蔑地看了一眼,稍微行了半个礼,决心一回身,大踏步走了出来了。在窗外,他羞惭地分明听得了潘巧云的神秘的,如银铃一般的朗笑。  
  次日,早起五更,把卖买托出了潘公一手经管,石秀出发到外县买猪去了。  
  四是在买猪回来的第三天,卖买完了,回到自己房中,石秀洗了手,独自个呆坐着。  
  寻思着前天夜里所看见和听见的种种情形,又深悔着自己那天没有决心把账目交代清楚,动身回家乡去了。那天买猪回来的时候,店门关闭,虽然潘公说是为了家里要唪经,怕得没人照管,但又安知不是这个不纯良的妇人因为对于自己有了反感而故意这样表示的呢?石秀自以为是很能够懂得一个妇人的心理的,当她爱好你的时候,她是什么都可以牺牲给你的,但反之,当她怀恨你的时候,她是什么都吝啬的了。推想起来,潘巧云必然也有着这样的心,只为了那天终于没有替她实现了绮艳的白日梦,不免取恨于他,所以自己在杨雄家里,有了不能安身之势了。  
  但如果仅仅为了这样的缘故,而不能再久住在杨雄家里,这在石秀,倒也是很情愿的。因为如果再住下去,说不定自己会真的做出什么对不住杨雄的下流事情来,那时候倒连得懊悔也太迟了。  
  然而,使石秀的心奋激着,而终于按捺不下去者,是自己所深自引恨着以为不该看见的前天夜里的情形。其实,自己想想,如果早知要看见这种惊心怵目的情形,倒是应该趁未看见之前洁身远去的。而现在,是既已清清楚楚目击着了,怀疑着何以无巧不巧地偏要给自己看见这种情形呢?这算是报仇么?还是一种严重的诱引呢?于是,石秀的心奋激着,即使要想走,也不甘心走了。  
  同时,对于杨雄,却有些悲哀或怜悯了。幻想着那美妇人对于那个报恩寺里的和尚海黎裴如海的殷勤的情状,更幻想着杨雄的英雄的气概,石秀不觉得慨叹着女人的心理的不可索解了。冒着生命之险,违负了英雄的丈夫,而去对一个粗蠢的秃驴结好,这是什么理由呢?哎!虽然美丽,但杨雄哥哥却要给这个美丽误尽了一世英名了。  
  这样想着的石秀,在下意识中却依旧保留着一重自己的喜悦。无论如何,杨雄之不为这个美妇人潘巧云所欢迎,是无可否认的了。但自己呢,如果不为了杨雄的关系,而简直就与她有了苟且,那么,像裴如海这种秃驴,恐怕不会得再被潘巧云所赏识罢。这样说来,潘巧云之要有外遇,既已是不可避免之事,则与其使她和裴如海发生关系,恐怕倒还是和自己发生关系为比较的可恕罢。  
  石秀从板凳上站了起来,结束了一下腰带,诧异着竟有这样诙谐的思想钻入他的头脑里,真是不可思议的。石秀失笑了。再一想,如果此刻去到潘巧云那儿,依着自然的步骤,去完成那天的喜剧,则潘巧云对于自己又将取何等态度呢?……但是,一想到今天潘公因为要陪伴女儿到报恩寺去还愿,故而早晨把当日的店务交托给石秀,则此时是不消说得,潘巧云早已在报恩寺里了。虽然无从揣知他们在报恩寺里的情况,但照大局看来,最后的决胜,似乎已经让那个和尚占上风了。  
  嫉妒戴着正义的面具在石秀的失望了的热情的心中起着作用,这使石秀感到了异常的纷乱,因此有了懊悔不早些脱离此地的愤激的思想了。而同时,潘巧云的美艳的、淫亵的姿态,却在他眼前呈显得愈加清楚。石秀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眷恋着她的,而现在是等于失恋了一样地悲哀着。但愿她前天夜里对于那个海黎的行径是一种故意做给自己看见的诱引啊,石秀私心中怀着这样谬误的期望。  
  对于杨雄的怜悯和歉意,对于自己的思想的虚伪的诃责,下意识的嫉妒、炽热着的爱欲,纷纷地蹂躏着石秀的无主见的心。这样地到了日色西偏的下午,石秀独自个走向前院,见楼门、耳房门,统统都下着锁,寂静没一个人,知道他们都尚在寺里,没有回来,不觉得通身感到了寂寞。这寂寞,是一个飘泊的孤独的青年人所特有的寂寞。  
  石秀把大门反锁了,信步走上街去。打大街小巷里胡乱逛了一阵,不觉有些乏起来,但兀自不想回去,因为料想起来,潘公他们准还没有回家,自己就使回家去,连夜饭也不见得能吃着,左右也是在昏暮的小屋里枯坐,岂不无聊。因此石秀虽则脚力有些乏了,却仍是望着闹市口闲步过去。  
  不一会,走到一处,大门外挂满了金字帐额,大红彩绣,一串儿八盏大宫灯,照耀得甚为明亮。石秀仔细看时,原来是本处出名的一家大勾栏。里面鼓吹弹唱之声,很是热闹。石秀心想,这等地方,俺从来没有闯进去过。  
  今日闲闷,何不就去睃一睃呢。当下石秀就慢步踱了进去,揭起大红呢幕,只见里面已是挤满了人山人海。正中戏台上,有一个粉头正在说唱着什么话本,满座客人不停地喝着彩。石秀便去前面几排上觑个空位儿坐了。  
  接连的看了几回戏舞,听了几场话本之后,管弦响处,戏台上慢步轻盈地走出一个姑娘来,未开言先就引惹得四座客人们喝了一声满堂大彩。石秀借着戏台口高挂着的四盏玻璃灯光,定睛看时,这个姑娘好像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只是偏记不清楚。石秀两眼跟定着她的嘴唇翕动,昏昏沉沉竟也不知道她在唱些甚么。  
  石秀终于被这个姑娘的美丽,妖娇,和声音所迷恋了。在搬到杨雄家去居住以前,石秀是从来也没有发现过女人的爱娇过;而在看见了潘巧云之后,他却随处觉得每一个女人都有着她的动人的地方。不过都不能如潘巧云那样的为众美所荟萃而已。这戏台上的姑娘,在石秀记忆中,既好像是从前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而她的美丽和妖娇,又被石秀认为是很与潘巧云有相似之处。于是,童贞的石秀的爱欲,遂深深地被激动了。  
  二更天气,石秀已昏昏沉沉地在这个粉头的妆阁里了。刚才所经过的种种事:这粉头怎样托着盘子向自己讨赏,自己又怎样的掏出五七两散碎的纹银丢了出去,她又怎样的微笑着道谢,自己又怎样的招呼勾栏里的龟奴指定今夜要这个娼妇歇宿,弹唱散棚之后,她又怎样的送客留髡,这其间的一切,石秀全都在迷惘中过去了。如今是非但这些事情好像做梦一般,便是现在身在这娼妇房间里这样实实在在的事,也好像如在梦中一般,真的自己也有些不相信了。  
  石秀坐在靠纱窗下的春凳上,玻璃灯下,细审着那正在床前桌子上焚着一盒寿字香的娼女,忽然忆起她好像便是从前在挑着柴担打一条小巷里走过的时候所吃惊过的美丽的小家女子。……可真的就是她吗?一向就是个猖女呢,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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