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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编辑部的故事修改后发表 -王朔-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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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一洲:“我是考虑集中笔墨写两个人相遇后所发生的一切。我这篇幅已经很长了,再写过去,只怕一个长篇也搂不住。”李东宝:“那个交代不用很多篇幅,点上一笔即可。”
    陈主编:“依我看点不点两可,甚至都不用交代,一字不必写。但你,作者必须心里有数。好的作品都没什么交代,但人物的经历、家庭背景都能从人物的一言一行中透出来。插过队的和当过兵的就不一样;高知家庭和干部家庭又不一样;同时大学生,农村考上来的和大城市高中毕业上来的也不一样。这对性格有很大影响,我看你这个稿子要改好,这点非先弄清不可。李东宝:“其实这点要弄清了,写起来也好写,说话做事都有依据。你原来想过没有你笔下这俩人都什么经历?”
    林一洲:“想是想过。原来我想男的是留学回来的,女的是要去留学的。”陈主编:“不好,为什么总是在出国问题上打主意?时髦是吗?不是所有人都想出国的,我就没想过出去。这个国家还没到人人都离它而去的地步吧。我不赞成人物这种身份,你这个想法已经使你笔下的人物不喝茶喝咖啡一闷了就听外国人弹的曲子,我刚才忘了跟你提这一点,这副德性令人生厌,完全是少女式的,统统改过来。”
    林—洲:“我是讽刺。”
    陈主编:“我看你那个津津乐道样儿,倒像是欣赏。”
    李东宝:“‘可以有一个是出国的,这也代一批人,但不能两个都是,都是在类型上也单一了。男的可以是压根就没想过出国,就想在国内混,这也代表一大批人。

    林一洲:“您是说一门心思搞科研,事业心倍儿强的?”
    陈主编和李东宝异口同声:“那倒无所谓,无所谓。”
    李东宝:“这也俗了。”
    “做生意的?公司经理?”林一洲试探地问老陈。

    “不一定。”老陈连连摆手。“这个我们不管,不限制你,你自己去想。最好不要是劳改释放犯。”
    “为什么非得是什么?”于德利在一旁不耐烦地插话。“不是什么又怎么了?怎么就老百姓当不了作品中的主人公?噢,不是知识分子不是大款就不是人了?干嘛人人都得好像挺有身份,事儿事儿的——你就写个小痞子!”
    “怎么这儿也给我删了,哎,牛大姐?”张名高又一边叫起来。“这太说不过去吧?合着我这心理描写,您全给我删了,我这不成通俗小说了吗?”
    于德利:“您以为您那不是通俗小说吗?”
    “我这……当然!”张名振振有词地说。“我是有意把个武侠小说写成纯文学样式,一是探索二是板板风气三是提高读者品味。您这么一撒,我这苦心全白费,牛大姐牛大姐,您饶我一遭,给我恢复了。”
    “不是不饶你。”牛大姐用笔敲着桌面说。我能看不出你那用心吗?问题是你那雅和俗没捏到一块儿,红一半黑一半,读的时候你那点想法一目了解:这段俗够了,该雅了——能要吗?”“我好歹不算文豪,也是个写字的老师傅——您把我说得也太惨了。”“我跟你推心置腹说一句,老张。”刘书友拨拉张名高。
“您真不是什么都能写,武侠我看了几十套,这也是单一功。”
    “焉知我这不是创新?焉知我这不是另一种风格?不成,这不成,版权法上可有一条,作者有权保持著作的完整。”
    张名高转身问大家:“你们谁留着版权法公布那天的《人民日报》了?”戈玲:“没有,都没留。”
    “我跟你说嘿作者。”于德利瞪着眼睛冲林一洲嚷。“我这不是意见,就算我给你提个质疑,你这稿子我翻了几百,明告诉你,我不喜欢。您也弄得忒酸了点儿,怎么这一男一女大街上碰见,二话没说光这一打量,女的就跟男的上他家了?当晚上还没走当然睡没你没写我也不知道。这过程怎么就这么快你给我解释解释。”“我刚才就说过,读看完肯定会提这问题。”李东宝看林一洲。林一洲被问得红了脸,振作回答:“我觉得吧,是缘份。我觉得吧,这一男一女能撞上而且有戏,不在他们多出众多有钱,走在街上是否打眼,主要看缘份,有缘千里来相会。”
    牛大姐插话:“光有缘份还不行,还得有机会。”
    刘书友不同意:“缘份就是机会,这是一个意思。”
    “我觉得缘份和机会不是—个意思。”牛大姐反驳。“贾宝玉和林黛玉有没有缘份?因为机会不对,这不是一个抱恨终身一个撒手红尘?”“那不还是没缘?”刘书友认真地说。“贾宝玉其实是和薜宝钗有缘。”“你这不是抬杠吗?”牛大姐不高兴了。“木石前盟算不算缘?”张名高就声问戈玲:“你相信缘份吗?”
    “相信……”戈玲点点头,“一点……”
    “我特别信这个!”张名高双手一拍桌子。

    “照这么说谁跟谁都有缘了?”刘书友继续和颜悦负地与牛大姐辩论。“我跟你对桌坐着也有缘。”
    “咱们一辈子也是同事!”牛大姐气咻咻的。

    “就是的。我说的就是这意思,缘份必须是指爱情——情缘。”刘书友十分得意。“贾宝玉和林黛玉算不算爱情?”牛大姐尖锐指出。

    “当然得算了!”闲坐半天的戈玲断然首肯,一跃而起。“那要不算就没爱情了。有没有爱情不能兴结没结婚。”
    李东宝:“往往多数婚姻都没爱情呢——还!”
    戈玲:“没错没错,我特同意你这观点。哟,李东宝,没想到你嘴里也能蹦出这么正确的话。”
    李东宝得意地笑:“想听吗,还有。”
    “也不能一概而论。”张名高发言。“有爱情不一定结婚,结婚也不一定没爱情。”陈主编拿起那根一直搁在桌上的烟,林一洲忙划火给他点燃。陈主编:“你结婚了吗?”
    林一洲:“结。”“够累的吧?”“可不,小三儿都进过公安局了。”
    “哎哎,你们是不是另挑个日子再开婚姻与爱情的座谈会,拉上妇联的侃侃?”于德利朝沸沸扬扬的众人嚷。“我这跟作者还没交流完呢——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噢,既然好成这样儿,后来就该结婚,怎么又吹了?你这是悲剧吧?我没看结尾,不知道往后的事。”
    “后来……”李东宝看林一洲。“后来也没出什么事对吧?”
    “对,没大事,都是小事上过不去。”林一洲说。“感情依生生活习惯产生矛盾,不断冲突,不断积累,只好分手。”
    于德利:“挥泪分手?”
    林一洲:“噢,哭过—场。”
    “这听着倒有点意思啊。”张名高对陈主编说:“硬拽两把,能跟‘新写实’套上。”“嗯,改好了相当有意思啊。”陈主编仰头吐出一个又大又浓的烟圈。“烟圈烟圈。”戈玲指着笑。“还说不会抽,老烟枪了。”
    “不行了。”陈主编笑着挥手赶散烟圈。“过去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还能吐出一条‘毛主席万岁’的标语呢。”
    “哎,女的认识男的之前另外有男朋友吗?”牛大姐探着头问林一洲。“没有。”林一洲回答。

    “男的呢?没跟谁竹马青梅?”刘书友也问。

    “也没有。”林一洲客气答复。“那不好,应该有,你说是不是老牛?”刘书友挺不满意。“应该多设些相思局,多来几角儿,抱起这个放不下那个,这才好看也真实。我们人的0处境都是介于两难之间的嘛。要多写写我们这一代人的苦恼。”
    “应该有一个不要脸的女流氓或者男流氓,总在里头捣乱,不让人家好好过日子。”牛大姐说。“批判批判那些不道德的第三者。干嘛专搞别人的配偶!”
    “就写女流氓吧,比较普遍。”刘书友瞪着眼睛绘声绘色地说。“听说了吗?皮肤科的号现在最难挂,全是年轻妇女排长队。”牛大姐“一个动掌拍不响,我还听说男澡堂全改药水浴了。”于德利:“我觉得你们俩的想法都够俗的。干嘛得是个流氓?正人君子就不脚踩两只船了?要我写,就写一水儿的良好妇女一水儿的优青年,温柔善良,道貌岸然,有那么三五个花搭着爱到一筐里,那才难分难解,撕捋不开,把谁摘外边都是伤心事,还怕不是悲剧?”
    牛大姐:“倒是倒是,狺情小说是这套路,好人们搅在一起你忍我让的倒是不如坏蛋来得干脆——这我太有感受了。”
    刘书友:“让来让去,全耽误了。深刻。你就这么写吧,写出来准轰动,好人多嘛。”
    于德利拍林一洲肩膀:“哎,老林,我给你出这高招儿得收费吧?”“几位老师,我是那么想的。”林一洲耐着性子给大家做解释。“就写俩人物,从头到尾,写足写透。我不想用什么第三者呀、门第差别呀、金钱诱惑呀。包括不治之症之类的所有属于外部原因造成两个人的关系破裂,纯粹是两人之间互相设置的造成隔阂,酿成悲剧。之所以我不写像你们几位老师刚才说的那些人纠葛,就是想和其它描写悲剧爱情的特别是名著区别开来——陈老师您说我这么想对吗?”
    陈主编:“想法不能说不好。但下笔前全考虑周到了删繁就简地写和写我时候根本没想到,从作品上还是看得出来的。”于德利:“我觉得你这么写没劲。
两个人的事有什么好看的?肯定罗嗦,当然你对写得好,像人家那《两个人的车站》也行,你能吗?”刘书友:“人外国还有一个人演的电影呢。”
    于德利:“还有没人的《狐狸的故事》,那得大手笔,你不是,咱中国人也不认这个。还是老老实实的吧,写点中国人民关心的事吧。大伙儿关心什么?就是桃花了眼了,瞅见什么都好,得了自己那份儿还嫌不够,甭用管媳妇也好,钱也好都想拿双份几。”“哎,东宝,你看过前一阵演的那外国片了吗?”戈玲忽然问李东宝。“没有,什么名字?”“哎,倍儿棒,什么名字我给忘了,是讲时间的。”
    “我看过,是科学幻想吧?”刘书友说。

    “不是,言情片!”戈玲说。“就前一阵咱这门口影院演过的。”“我知道你说前那部片子。”张名高说。“女主角是不是长得有点像陈道明?”“没错,是不是特棒?东宝你应该看看那部片子。”
    “还演吗?”“不演了。”戈玲对林一洲说。“我建议你也应该看看那部片子,刚才我听你说话一下想到那部片子,肯定特有启发。人家也是写爱情,也是写悲剧,也没有讲门第呀金钱呀疾病什么的。而是写时间,时间使爱人分离,永不相聚。绝吧?深刻吧?没有任何人为的东西以拆散一对真正相爱的男女,但在时间面前他们注定要失散。”
    于德利一拍大腿:“唉哟戈玲,你这一说我浑身一机灵。”
    张名高也扼腕叹道:“人家那故事编得,不服不行,极干脆地讲了个罗嗦的故事。”
    “你听懂他们说的意思了吗?”刘书友问牛大姐。

    “扯操!”牛大姐轻蔑地一晃头发。

    “我也没听出什么有意思来。”刘书友问戈玲。“时间怎么会妨碍爱情?日久见人心。”
    “你真是不开窍!”于德利拦住正要开口的戈玲。“你甭管,我来问他,时的尽头是什么?”
    “喊!我不懂?”刘书友说。“时间的尽头还是时间,时间是没有尽头的。
”“可对一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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