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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1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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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江村,笔下留情!”

    高士奇回头看时,来人有二十六七岁,干筋黑瘦,却是双眸炯炯,十分精神,穿一件团花青绸长袍,两腿分得开开的背手站着微笑。

    “哦足下哈,是陈天一嘛!”高士奇迟疑了一下,忽然认了出来,掷笔大笑道:“怎么晒得这么黑!陈潢是你的本名儿,到现在才想起来!怎么,又让令兄逼着进京取功名了?”陈潢笑道:“家兄如今也想开了,看来我生就的是五行缺水的八字,一辈子离不开河。立德立功都不成,只好立言。我已考察完了南北运河,想再过几日从娘子关入晋,到河曲镇沿黄河南下,我的河防述要里还缺些东西,比如要想治得黄河清,如何探本求源”说到科考,陈潢大皱眉头,说到他的著述,说到治河,这个黑瘦汉子却眉开眼笑,滔滔不绝,“出将入相,那是你江村兄这样人物的事。我嘛,只配做个水耗子。”高士奇笑嘻嘻地听着,说道:“大禹事业功在千秋,我岂能小看了你?瞧这模样,你要生当河伯、死为水神了。我从令兄处借读过你的河防述要,真真是济民治国的要言,治水上我一窍不通,但你言人所未言,发人所未见,精警之处也令人叹为观止啊!”

    陈潢仔细打量一眼高士奇,说道:“真不敢认你了,你这破落户书生如今出落得这样阔气!”高士奇这才笑着把在韩刘氏家治病的事说了,却回避了韩家抢亲的一节,又问道:“瞧你的诗,又是‘旧关乡’,又是‘落拓’、‘借枕头’的,如今你遂了心愿,求仁得仁又有何怨?怎么发牢骚?”陈潢呆了半晌才笑道:“不瞒江村兄,盘缠已尽路程尚远,焉得不愁?”

    “包在我身上!”高士奇无所谓地一笑,“腰里没铜就不敢横行——到底你是公子哥儿脾性。像我高某,身上一文莫名,不也从浙江来到这里了?走!随我到韩家去,让他们腾间空房,你好好歇息,把考察文章也理理,养足精神我北你西,各干各的——看看日头把你晒成什么模样了!”

第104章 陈潢侍妹秉烛达旦 阿秀认娘心堕情网() 
陈潢一边跟着高士奇向外走,一边笑道:“澹人兄性子一点没改,有钱就花光,没了再钻营——你要当了宰相,天下可怎么得了?”高士奇回头看看,见一个女叫花子满脸污垢,一身臭味跟了出来,啐了一口说道:“去去!”陈潢却从身上摸了十几个铜子儿递了过去。二人目光一碰,陈潢微微诧异地一怔,那女丐忙低头掩一下衣襟去了。陈潢因问道:“这个女子是此地人么?”

    “谁知道她!”高士奇又吐了一口唾沫,“是个哑巴!臭得邪乎,一点色相也没——你问她作什么?”

    陈潢沉吟良久方道:“这人很像我三年前买的一个人——当时陕西王辅臣叛乱,我恰好在甘南考察泾河,王辅臣军中缺饷,从蒙古难民中掠来女子,装进麻袋,二两银子一个。我身边缺一个侍妾,就也挑了一个,却是极标致的”“标致!哈哈哈”高士奇大笑道,“这样的叫花子叫‘标致’,真个唐突西施,刻画无盐了——后来呢?”陈潢沉默了一下,说道:“买来当夜就逃走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也许嫌我长得丑?”

    “你是着了魔了!”高士奇哑然失笑道,“管她那些账做什么?难得今日他乡遇故知,今晚该高兴痛饮一场了!”说着便扯了陈潢回到韩家,半个主子似的要了一桌席面,一直吃到黄昏。韩刘氏却也甚爱陈潢为人忠厚爽朗,再三挽留。陈潢却坚辞要回黄粱梦店里收拾行李,自辞了去。

    陈潢回了下处,酒沉了,再也睡不着,白日见到的女丐的影子总在眼前萦绕。听着起了更,便披衣出来,对老板说“出去散散步”。此时星汉高远、天街人静,月亮线儿似的高悬中空,远处滏阳河长久不息地发出微微啸声。他漫步踱至庙门口,忽然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我这是想做什么?这黑的天,去会一个年轻女叫花子”

    正待回步,却见大庙前旗杆对面戏台旁,傍水台阶上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陈潢不禁诧异:这么晚了又这么冷,是谁在那边?他向前凑了两步,听那人细声吟道:

    柳条金嫩不胜鸦,青粉墙东道韫家。

    燕子不来春寂寞,小潭和风梦梨花。

    �陈潢抚着庙前拂荡的柳枝,不禁痴了,却听那人曼声又吟:

    松影侵坛琳观静,桃花流水石榭寒。

    东风吹过双蝴蝶,人倚危楼第几栏?

    屈曲阑干月半窥,菱花香淡水漪涟。

    宵来一夜昭君梦,付于断亭颓垣边。

    �此时已听清是个女子在吟诗,估量身材,隐约是那女丐了。陈潢听她词调凄婉,暗暗思忖:其身世若无极深悲苦,其学识若无精深造诣,断不能发此感叹。陈潢的心中升起一种说不清是怜悯、是爱慕的感情。想着,竟不自禁地大声说道:“好!你不是哑子么?竟能吟出如此清音妙语!”

    那女子听到人声,机警地转身一踅,向水榭子西边大坟园子倏然而去,朦胧的月光下,纤细的身材更显得飘忽不定。陈潢见她装鬼,不禁暗笑,大踏步地跟了上去。那女子听见他脚步橐橐跟了上来,越发走得迅疾,忽左忽右、忽隐忽现,在坟间荆丛中一闪,早没了踪影。

    陈潢站住了脚步,左右审视周围,此时流云飞渡,月影惨淡,黑森森的松柏发出低沉的涛声,白杨青枫树叶子一片山响,活像一群人在暗中拍手欢笑。陈潢正没理会处,乍然听见身背后,“啾——”地一声凄厉怪啸。回头一看,对面一个女鬼,生绢抹额、披发飘飘、双手高举,脸上非但没有血色,并连耳目口鼻一概不见,只白森森的模糊一片!饶陈潢胆大如斗,也觉身上毛发森森。但陈潢的胆量是自幼在险风恶浪中历练而来,自十六岁开始独自察考江源河道,在废庙破观、荒山野坟中过夜是常事,也曾几次和装鬼盗墓的贼人相遇。一阵慌乱过后,他很快就定下神来,点头叹道:“你何必如此?我若没胆子,就不敢追你——把脸上的白手帕取下来吧!”

    “你是谁?”那女人问道,“为什么追我?”

    “你倒先问我!”陈潢笑道,“你是谁?是不是西域人,曾被王辅臣乱兵发卖过的?”

    听了这话,那女子默然无声,慢慢取下脸上蒙的白绢。千真万确,正是白天在黄粱梦镇上讨饭的女叫花子。此时近在咫尺,陈潢仔细打量,星光下虽看不分明,但她脸上已毫无泥垢,细长的脖项上是一张明洁端丽的面孔,只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一种似玫瑰非玫瑰、似香橼非香橼的处女气息幽幽散发开来。她理了一下散发,没有回答陈潢的问话,只解嘲地笑笑,说道:“你真是勇敢的人,以前有几个恶少年都被我吓死了!”

    “自然,你要防身护贞也只得如此。”陈潢冷冷说道,“我只不明白,当初我救出了你,你为什么要逃?你是什么身世?”

    “你救了我,是为了让我做你的妾室。我这样的沦落乞丐,不敢高攀——”那女子惨然说道,“你今晚为什么要来追我,是为了你的那几两赎身银子吗?”

    陈潢明知她是说假话,却不便再问下去了,摇了摇头说道:“当初救你,也许为身边有个女侍。你既然不愿,我也就罢了,生扭的瓜不甜我听你吟诗,见你装哑,已知你身世极为坎坷。既然有缘相识,我该问你一声”

    “那么你是爱我了?”

    陈潢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回避了她的目光,低声说道:“别别这样说”“你的眼睛很亮,”她语意双关地说道,“我是西域人,你叫我阿秀好了。”陈潢四周看了看,说道:“我们边走边谈吧——我终年察考河情,在黄河上游见过不少西域女子,你身上这么香,想必是霍部回民?”

    霍部回民大约因水土关系,多有身带异香的,阿秀在身上涂牛粪,就为的盖住这香味。阿秀暗中一笑,说道:“我很香吗?我的祖母、母亲都是霍部的,我是土谢图部蒙古人。”她和陈潢并肩慢慢走着,拂着道旁的草,娓娓地说着:“和我的祖母、母亲一样,很爱洁净,每隔十天不沐浴,就觉得活不下去,可每到早晨又得把自己弄脏——正巧今晚让您碰上了”

    因在黄河上游踏看水情,外域情形陈潢是知道的。扎萨克、车臣和土谢图三个汗王共领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中年丧妻,又纳一位福晋,天生丽质芳名四播,竟传到了扎萨克汗耳中,这位酒糟鼻子的蒙古王爷原是色中饿鬼。竟自带了几百乘骆驼,包藏利兵,亲往土谢图部落来“贺喜”。在席前以掷杯为令,大打出手,逐走了土谢图汗,抢走了福晋。陈潢想了想,问道:“阿秀,你为什么沦落到了中原?你的父亲呢?”

    “不要向我提起这件事!”阿秀突然掩面哭泣,大声说道,“不要提起我可怜的父王!”说着,抑制不住似的向前冲出几步。

    “父王!”陈潢打了个寒噤,紧走几步追了上去,站在这个突然成了“格格”的王女跟前,不知说什么好了。阿秀向他叙述了她的父王被害的经过。

    “扎萨克来我们草原,正巧葛尔丹汗的女儿钟小珍也在,她看出了破绽”阿秀仿佛不胜其寒地抚着肩头,浑身都在颤抖,“半夜时候,小珍带着她的仆从老胡闯进我的帐房,她的脸色惨白,摇醒了我,说,‘妹妹,快走,快走!草原上的恶狼来了,他们带着刀剑和火药。你的父王和豺狼在一起喝酒唱歌!’”

    她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我惊慌地爬起来,出了帐房。四周空旷的草原一片黑暗,只有父亲的大帐里灯火通明,守卫大寨的武士一个也不见,都换上了陌生的扎萨克部的人,臂上扎着白毛巾”

    “我命令我的女奴护送小珍立刻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星夜回准葛尔求葛尔丹引兵来助。我自己带了两个武士卫兵,佩着长剑闯进父王的大帐,一把拖起正吃酒吃得高兴的父王往外逃走。邪恶的扎萨克汗一见事情暴露,‘哗’地掀了宴桌,拔刀在手大叫一声‘还不动手!’”

    “那是怎样的情景!刀剑相接,火光和烛光乱摇狂舞,喊声、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阿秀颤声述说着那可怖的场面,“趁双方武士打成一团,我和父王悄悄溜出来,杀了两个扎萨克武士,夺马逃出大寨,到草原上燃起了狼烟烽火,请车臣汗出兵相助,召集本部落牧民反攻哪里会想到车臣汗和扎萨克汗事先商议好,一个占我的继母,一个占我的草原!”

    “在向甘陕三天三夜的大逃亡中,我和父王失散了。不久又传来消息,说他死了我独自一人化装成难民,想进关内求博格达大汗出兵,想不到又落到王辅臣的败兵手中”说到这里,阿秀擦了一把眼泪,举首望天默然不语。半晌,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到了北京,又遇到葛尔丹的使臣从北京我又逃到了这里,做了乞丐!”

    陈潢和阿秀边走边谈,不觉已回到了黄粱梦镇边。陈潢不觉有些犯难了:再让阿秀回去讨饭断然不可,一同到丛冢,又是夜半更深,孤男孤女,也不好。两个人同时站住了。

    “陈先生,”阿秀蹲身福了福,懒懒地说道,“请回步罢。我要回庙里了。今晚我真欢喜,能向人吐吐心里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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