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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错-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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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养的蚕”,这算是举出个缘由了,许妈妈认下。这一批蚕沙,对思啸病情果有帮助,许妈妈又孵出一张蚕子来养着,待它作蛹,不给裁缝铺了,那茧原是够不上送去缫丝的,自己烧了热水,拿筷子慢慢搅,将丝头慢慢绕出来,将将就就绕了两筷子的丝,拍平晾干了可放在文具盒里吸墨,茧里头的蚕蛹,自然也烫死了。许妈妈一边开解思凌:“作蚕么,就是这个命。你不取它的丝,回头它咬破茧出来,生了子,也还是要死的。这一匾蚕养出一室的子来,谁照顾?还不是饿死,那不如现在送了终。”

    说得有理,思凌不驳嘴,与许宁一起将烫死的蛹捞起来,还埋大槐树下面了。

    树荫已浓美如伞盖,天热了,春蚕养不得了,再要养,得待秋天。好在天热时思啸的冷骨风也不太发。不发这毛病的思啸,也是个开朗好动的少年,隔三岔五去外头玩儿,总叫思凌一起,思凌总叫上许宁,还有个孙家的女孩子,单名一个菁字,跟思啸差不多年纪,她也爱跟思啸兄妹玩儿。有一天,思凌刚洗了头发,用浴巾包了,窗下摇椅里头坐着,双足穿了镂空薄羊皮的拖鞋,蹬在咖啡面的皮凳子上,手里拿着份报纸来,摊在膝头,将浴巾抖开,满头长发在阳光下慢慢的晒着,报纸翻过一页,举目看了看孙菁:“哟,孙姐姐也在!”

    “这话说得!”孙菁心里不舒服,不好真跟她置气,强笑道,“我不是一直在这儿么!”

    “奇怪,”思凌装模作样左右看看,“大哥怎么没见着呢?孙姐姐出现的地方,不是总得有大哥么?”

    孙菁真笑不出来了:“你大哥摆弄发电机去了,我同你说说话不好么?”

第七章 此时岁月静好() 
思凌听了孙菁的话,打个哈哈,再把报纸举起来。她岂不知思啸正为躲孙菁,跑到车库里摆弄那架前儿刚按课本自己试制的小发电机器去了?孙菁看不懂、又嫌脏,总算没过去,却在思凌这里挨延,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埋怨:“你这些书刊都没个章法,又是国家地理、又是纽约时报、又是植物学大辞典、又是忏悔录,左一本、右一本,怎么像姑娘家的房间。”

    思凌暗暗翻个白眼,装作专心读报,不理她。

    孙菁看了又看,好歹拣出一本良友画报,倚着钢琴翻读,安心要等思啸从车库里回来了。思凌暗自下定决心,以后把良友都得驱逐出去,不给孙菁一点消遣的机会。

    孙菁翻了两页,道:“凌妹妹,不是我说,你交友太不谨慎了。”

    思凌没什么反应,还是慵懒的蜷着,像猫。但她若真是猫,尾巴必定已经紧张的竖了起来。视线还投在报上,她问孙菁:“哦?怎么说?”

    “今天那个阿坤,生得那么妖娆,说话又是那样儿的,跟着我们走,人家以为我们跟什么人混在一起了呢?”孙菁埋怨。

    思凌瞪着报纸:“以为我们跟什么人?”

    “他、他活像是——”孙菁说到一半,那“吃软饭”的几个字终于不好意思吐出口来,正羞恼着,思凌又翻过一页报纸:“我又没邀他,他自己遇到,跟了来。”

    “正是!”孙菁精神抖擞起来,像名旦唱到正篇了,“你若不老跟那阿宁玩,阿坤也不会跟来。这些人哪,生在一起、长在一处,都是一窝的,拔出萝卜带着泥,我不是说阿宁不好,但你老跟那些人混,陈家小姐的格调就降低了。”

    思凌“啪”的将报纸合上。那报纸又大又薄,她使这么大力,几乎没将报纸撕破。

    “怎么降低?”思啸用白毛巾擦着汗,工人般穿着汗衫、赤着膊进来,笑道,“咱们家二小姐的格调还有得可降么?”

    孙菁欢欢喜喜扬起脸,目光落在思啸身上,顿时缩回去。

    她见到思啸****的臂膀、皮肤上没有擦净的汗珠,便觉心跳、脸烧、喉头发干,浑身都紧张,仿佛见着了今生的对头,但双脚却愈想往他那边挪,这也真是奇怪的事。

    思凌阖上报纸,双眸中的怒光倒收敛了,笑吟吟眯着眼睛,像只困极了的猫,手臂撩着头发待站不站的:“一大早跟你们在城隍庙看了好一会儿泥人,我累了,你们说话,我去姆妈身边打个中觉。”

    阳光打过来,她黑发上像溅了一片耀目碎金,薄薄的家居裙子也透了光,模糊勾勒出她身姿剪影,已有些少女的样子了,无限优美。

    孙菁已自站直身子:“哪有占了凌妹妹房间说话的道理,我们去思啸那儿说话。”

    思凌口中道:“这怎么好意思。”屁股却不动。思啸瞅了思凌一眼,与孙菁走了。思凌半阖了眼睛,将报纸遮在脸上,还是躺在摇椅上晒头发,一会儿,听轻轻脚步响,她也不动,人影儿遮了她的脸,一只大手将她报纸拿了:“像个老头似的,遮着这个干什么?”

    思凌一个白眼给思啸:“我爱闻油墨香,你管我呢?”

    “油墨粘脸上了。”思啸指她。

    思凌才不受这种低级的欺骗,但问:“孙姐姐呢?”

    “我说我也困了,催她回去了。”

    “怎么舍得催她回去的?”

    “总要问问她说了什么,惹我们家二小姐生这么大气呀。”思啸手撑在椅沿,垂头瞅思凌。思凌瞟了他一眼,乌黑睫毛、笔挺鼻梁、坚毅下巴,即使从下面这个促狭角度看来,也是个漂亮少年,不由叹气道:“难怪孙姐姐爱跟你玩呢。”

    思啸放开手,直起腰,人影离了,阳光直落进思凌眼睛里,思凌“啊哟”一声,扭头揉眼:“大哥你作死!”

    思啸冷笑:“好心好意来问你,惹你一肚子火。”

    “要火你火,”思凌放下手,眼圈已红了,“我跟你们有什么好火。”

    思啸扬起浓眉:“你再这么说话,我真走了。”

    思凌咬了咬唇:“大哥,你以后都离孙小姐远些行不?”

    “这话奇了,”思啸道,“你的朋友,我干涉过你么?”

    思凌冷笑:“你不干涉,有人干涉呢。”

    思啸问:“孙小姐?她干涉你哪个朋友了?”

    “陶坤。”

    思啸点头:“那男孩子是不太讨人喜欢,他——”

    “还有许宁。”

    思啸真奇了:“阿宁又哪里碍着她眼了?”

    “说都是一窝的,拔出萝卜带着泥,跟这群人混久了会降低我们格调。”思凌学舌到这儿,思啸脸已青了,思凌又数落道,“你可记得上次我带某某一起玩,她也不高兴,又带某某,她一般那个脸色,有她在,我索性一个女孩子也不要带着跟你一起玩呢!若非我是你亲妹妹——”

    “思凌!”思啸打断她,“这个话不好说的。”

    思凌住了嘴。思啸走了两步:“我一直也都躲着她,你又不是不知道。”

    思凌埋头,闷闷不乐。

    思啸又道:“不过我们都上中学了,她老跟我玩,有些无聊人已经开始笑话,对她也不好。我再想个法子,让她远着我算了。”

    思凌终于露出笑容,一笑似密云中透出了艳阳:“大哥想个什么法子?”

    “你管我呢?”思啸摊手,“总之叫她不再到你面前噜嗦就好了。满意没有?”

    思凌低着头笑,矮身坐回摇椅上,丁香色的薄羊皮鞋尖把裙底的光与影踢散,窗外雪白鸽子咕咕的叫,她觉岁月静好、岁月静好,光阴仿佛可以永永远远这样流淌下去,永没个收梢。

    这却不过是民国二十四年的夏末。

    两年之后的七月,北平沦陷,同年初冬,上海失守。

第八章 故都沦陷() 
北平的沦陷如一记惊蛰的闷雷,把那些懵懵懂懂的人,都像泥潭里的虫子炸得翻腾了起来。在那之前,大东北是早就失守了,但对南方的许多人来说,东北毕竟离得远,仿佛是蛮荒地界,失抑或得,像隔着靴子之外的泥,落上了,固然不好看,却无切肤之痛,而北平北平是国都!

    北平都被日本人打下来,上海呢?黄河之险、长江之险,能倚仗多久?

    亡国之忧终于降临到每个人身上,然而却激起不同的反应。

    有的人终于奋身报国,有的人,急着找法子逃跑。

    救国的人想,有国才有家,国保住了,才可以谈家,而逃跑的人,不相信一己之力能救到多少国,更不相信即使救到一点,能对自己和自己的至亲产生什么直接好处,还不如直接携亲带眷逃跑,生存的机率更大些。

    很难说哪一种想法更聪明,但如果所有人都是后一种想法,他们也许会在疯狂的逃跑浪潮中互相践踏而亡、最终也无处可逃。

    总要有人留下来,中流砥柱,力挽狂澜。

    陈大帅总算拿出了战士的本色,痛骂了一番北方将士软弱不力,亲自披挂上阵,协防长江战线,至于家中妻儿,却还是先转移到后方要紧。

    男儿抗外侮,正是为了保护妻儿,若妻儿不保,他们还打什么战、浴什么血、抗什么敌?

    这次他会死死撑住。长江如果再撑不住,恐怕,偌大中国,逃无可逃,再也没有什么后方可言。

    陈太太打点了丈夫上前线,又打点全家人南撤。陈宅中物色,一半已理好,他们要走了,跟大部分官眷一样,往四川去,听说那里太平些。

    而许师傅既没有力量去打战、也撤不了四川那么远,正准备一家人躲到乡下去,想日本人凶归凶,未必吃得下上海也未必连乡下也全扫荡过来罢?

    两家的小朋友,就要告别了。临别前,思凌最后一次请宁看电影。小电影机还跟以前一样新,接上思啸做的噪音巨大的发电机,默默播放几年前的动画片,那胶卷倒是储存不当有些损坏了,疙疙瘩瘩放得不太顺畅,也没人说什么,静静的只是看,窗帘沉沉的垂下来,思啸冷骨风又发了,半倚半卧在上,思凌坐在一张软面子扶手椅里,许宁坐在他们当中,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格局,以后没改变过。再以后许宁伤感的想,不知还有这样的日子没有了。

    思啸的手忽的搁到许宁手上。

    许宁吓一跳,以为他要拿爆米花吃,摸错地方了,像从前那样,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她不作声。思啸的手却没拿开。

    其实按得不重,就是一个人正常把手放在桌子上的力度,接触的面积也很小,确切的说只是他一点掌缘、一根小指,压住她的三个指尖。

    也许他只是想把手搁在案上,像她一样,根本没发现按住了她的手?许宁想。

    思啸的手比许宁凉一些,像夏天那种清凉的棋子,按了一会儿,与她接触的地方渐渐暖起来,许宁的手心则几乎要沁出冷汗。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最开始没有把手抽走,错过了那个时间,现在再要抽也很为难了。

    思凌忽问:“哥,橘子汽水在不在你那边。”

    一个静默,很短,电影机里的音乐无知无觉的流过去。然后思啸回答:“在。”许宁感觉自己左手上的那只手缩了回去,她松口气,忙忙往后靠,左手收回到膝盖上,右手攥住它,像攥着一串滑溜溜的钥匙,生怕它掉下去似的。思啸拿了汽水递给思凌,思凌起身去接,黑暗中有点立足不稳,就扶住许宁膝盖,摸索着接了,亲昵的擦着许宁的胳膊腿回来,长长髦发掠过许宁面前,扑面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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