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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官-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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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件大事,出版了一个小刊物。    
    大阮的性情、习惯,以至于趣味,到决定要成家时,似乎不可免会从女伶和娼妓中挑选一个对手。但他并不完全是个傻子,他明白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想起了此后的家业。几年荒唐稍稍增加了他一点世故,他已慢慢的有种觉醒,不肯作“报应”了。更有影响的或者还是他已在学校里被称为作家,新的环境有迫他放弃用《疑雨集》体写艳情诗,转而来用新名词写新诗的趋势。恰好这一年学校有意多收了三十个女学生,大阮写诗的灵感自然而然多起来。结果他成了诗人,并且成了学校中一个最会装饰的女学生的情人。到女的一方面知道大阮是合肥大地主的独生子,大阮也问明白了女的父亲是南京新政府一个三等要人,订婚事很容易就决定了。    
    订过婚,大阮生活全变了。虽不做官,已有了些官样子。虽不是国民党员,但对国民党同情可越来越多了。    
    大阮毕了业,凭地主、作家、小要人的乘龙佳婿三种资格,受欢迎回到母校去作训育主任。到学校见一切都好象变了样子,老校长仿佛更老了一点,讲堂家具仿佛更旧了一点,教书的同事大多数是昔时的老同学。大家谈起几年来的人事变迁,都不免感慨系之。训育主任早死了,张小胖到×国做领事去了,一个音乐教员做和尚去了,这个那个都不同了。世界还在变!    
    大阮心想,一定还有什么不变的东西。恰恰如早已死去那个前训育主任,他记起了那打更的刘老四。到校舍背那排小房子去找寻这个人,原来当真还是老办法,正在墙边砌砖头,预备焖狗肉下酒!老更夫见大阮时,竟毫不表示惊讶,只淡淡漠漠似的说:    
    “大先生,你也回来了吗?你教书还是做主任?”    
    大阮说:“老刘,这里什么都变了,只有你还不变。”    
    打更的却笑着说:“先生,都得变,都得变。世界不同,狗肉也不容易烂了,不是它不烂,是我牙齿坏了。”    
    大阮觉得打更的倒有点近于许多旧读书人找寻的“道”,新读书人常说的“哲学味”。    
    民国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七,在天津第二监狱里有个运动军队反水判了八年徒刑的匪犯,编号四十八,因为要求改善监狱待遇,和另外一个姓潘的作家绝食死了。这匪犯被捕是在数年前唐山矿工大罢工一个月以后的事,用的是刘深甫姓名。将近年底时大阮接到一个无名氏写寄北京大学辗转送来的一封信,告给大阮这个消息。内容简单而古怪,姓刘的临死前说大阮是他的亲戚,要这个人转告大阮一声,此外无话。写信的人署名四十九,显然是小阮在狱中最接近的难友。得到这古怪信件后,大阮想去想来总想不出姓刘的究竟是谁,怎么会是他的亲戚。两天以后无意中记起小阮到北京找他时对那山东同学说的几句话,才了悟刘深甫就是小阮。原来小阮的真正死去还是一月以前的事。他相信这一次小阮可真完事了,再不会有什么消息了。这种信对大阮的意义,不是告给他小阮的死耗,却近于把一个人行将忘却的责任重复提起。他的难受是本题以外的。大阮想作点什么事纪念一下这个小侄,想去想来不知作什么好。到后想起那个打更人,叫来问明白了他的酒量后,答应每月供给这打更的十斤烧酒,一年为度,才象完了一种心愿。所干没的两千元,自然就完全归入自己账上了。    
    大阮从不再在亲友面前说小阮的胡涂,却用行为证明了自己的思想信仰是另外一路。他还相信他其所以各事遂意,就为的是他对人生对社会有他的稳健正确信仰。他究竟信仰的是什么,没有人询问他,他自己也不大追究个明白。    
    他很幸福,这就够了。这古怪时代,许多人为找寻幸福,都在沉默里倒下,完事了。另外一些活着的人,却照例以为活得很幸福,生儿育女,百事遂心,还是社会中坚,社会少不了他们。尤其是象大阮这种人。    
    一九三五年五月十四日作


第三部分 大小阮第10节 宋代表

    刚才在天安门前当国民大会主席,警兵赶人时,他一个人独露出英雄气概,昂昂藏藏的在后头慢慢地退下的密司忒宋,带队游行时又喊了两百多声“打倒帝国主义”,归来倦极了,这时正靠在一张藤靠椅上,用小手幅子揩抹耳朵后的汗水。手幅子原是塞在洋服当胸口袋里,是绸之类,白色,四角各有一朵淡蓝小花,抖开时,就有一阵淡淡的甜香入鼻。因为香气,又引起密司忒宋回忆到这手幅的主人来。遗赠人那白雀儿小小身材,只要略把眼睛一闭,就活灵活现的在眼前跳跃了,而抢手幅时那一幕也同时显出,多么有趣!于是密司忒宋赶忙把手幅又塞进口袋中去,如怕被谁看到一样。    
    房中,四壁挂有好多四四方方或长条子的油画幅。画的全是些女人,衣裤不穿,一个二个赤裸裸的,不知是照着谁家太太小姐原身描下来,凡诗人认为有诗意的部分都无忌惮的裸露,近床处,又贴了一幅虎斑宣的七言联,写的是:    
    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字学什么梅花道人体,用笔极其有劲,笔画屈盘旋,磅礴郁勃,款署痴君二字。看样子,大致也是出于名手。房中除写字桌外,另有两个大书架,与床并排,左右各一。架上摆有数不清的洋书,大大小小,都是皮面布面,上烫金字,极其辉煌。书之间,又摆了些极美观的花露精之类的瓶子。从画上,从对联上,从布皮面烫金字的洋书上,从书架间那许多六角形各种颜色的玻璃瓶子上,以至于床上那两个水红色鸭绒枕,无处不可以看出房主人的爱美心来。至于学问,有那么多的洋文外国书作证,自然是不消说了。    
    他又把手幅取出,揩了一阵。脸上、鼻子上、眼角、耳朵尖端,似乎都擦到了,还擦不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又象记起了什么事情一样,忙立起身来,走近书桌边,此时外面门上,有个什么人用手指格格格敲了几下。    
    “哪一位,进来!”    
    推门进来了一个少年小伙子,深灰色哔叽长褂上套了一件青花缎背心,收拾得标标致致,脚下那双尖头子鞋,又瘦又尖,尤其是黑色鞋面衬配着是蓝丝袜,极为相称。看那副嫩嫩的白脸,年纪总不上二十岁。这是密司忒宋的相好,同学而又同在文学系,且同时被大众推举出席于爱国联合会的,所以用不着什么客气,主人只喊声坐,两个就坐下了。    
    两支烟慢慢放出烟子来。    
    主人据坐在书桌边那张无背木几上,客把身子搁到那靠椅上,两副嫩脸相对,于是乎两人心有所会的都微笑了。    
    “怎么,改了!爱国吧?”客的声音如脸一样嫩。    
    “当然!我们一天到外头去宣传,打倒强盗,自己又再来吸三炮台,那还是人吗?”    
    “我看不在乎。”    
    “不在乎,我要(捏拳举起科)打倒你这帝国主义者的走——”看样子,密司忒宋是不象认真发怒的,所以虽捏拢拳头,而又举起,却并不打。    
    两个又笑,但只脸上有笑意,因为各人嘴巴里衔了一支烟,不便开口了。    
    “苕哥,今天有味吧?”来客问密司忒宋。    
    “有味?莫提起还好!说来肋巴骨都是气!代表们一个二个半点不中用,警察们口上吆吆喝喝说是先生先生,这里站不住了,他们一点反抗心都没有,深怕枪头子到脑壳上来,老老实实就走出天安门。要不是我在那里督队,大声喊叫‘不要怕!不要怕!不是老虎,吃不了我们!’壮一壮他们的胆,这个溜,那个溜,就是这样散场,传单也发不出去了。”    
    所谓苕哥者,想起适间那般代表的懦怯情形,不由得余气涌上心来,很重的捶了一下桌子。桌上那小胆瓶内的粉色四季菊,都被震吓得颤动了好久。    
    “又不是要命的事,就那么怕!纵要命我们也应为爱国而牺牲!我们的血不拿来爱国流去还留做什么?”于是又一拍,瓶菊又一颤。    
    客的意思,原是来讨论另外一桩更有趣味的事情的,见苕哥却说到大会的情形,故不参一言。末后,见到苕哥手幅子,才想起自己手幅来,也摸出条浅碧色耳巴子耳巴子:手掌。大一方手巾来擦鼻子。    
    “以后怎么?”问得很懒。    
    “你不见到?”    
    “不,我因催法大队伍,故所以——”    
    “故所以不被赶了。以后会依然还是开不成,我看到他们那样子,气不过了,招集也招集不拢来,才大大子骂了他们警察几句……帝国主义者的走狗!政府的狗!四脚爬的兽物!冷血的蛇!……当我站到天安门前昂然不动!大骂其警察时,好几百人都拍掌叫好。末后我才慢慢的走出,又赶上一伙小队伍同向打磨厂大街方面游行,喊口号,散我们校中的传单……”    
    两支烟又在吸了。谈话稍停时,隔壁有个话厘子沙沙沙沙的响,接着又是铛的一声,依约还可以听出《惊梦》的腔调来。苕哥刚举起那只手摩到鼻子上,把头上一个苍蝇就吓走了。脚尖在地下一下一下,为话匣子敲打拍子。    
    “苕哥,这么多瓶子,用空的把我两个吧。”    
    “啊,你没有瓶子?你们姐姐妹妹到哪里去了呢?‘锅子莫讨讨碗里’,这叫化子!”    
    “哥,你今天见到小刘吧?”客把瓶子事撇了开去。    
    “只有你看见,是吗?……第三排那个小红上衣、玉色裙、蓝袜配黑皮鞋——比你脚可差多了——扛旗子的女人可不知是谁呢?”苕哥偏说不看见,反而故问。    
    “好眼睛!一等拇指章。”客夸奖了一句且翘起个大拇指,两人心有所会,又都笑了。    
    “老弟老弟,你说小刘比你的朱四姐如何?”    
    “小刘当然好得多——我的朱小姐?你还在睡里梦里!别人这个月十五就要同一个老陕结婚了。结了婚两口子就到西湖去过新生活……”    
    “怎么,那么快?”    
    “不快,再不快小家伙就不客气出来了!听密司忒郑说,她同那老陕到协和去检查,医生说,至多三个月。与其到那时慌张,何如——”    
    “有个人会有点不安吧?”苕哥含有讽刺。    
    “有个人指谁?我其实并不同她有什么感情,因为略略有点亲戚关系,常常走动,你们这些神经过敏的就乱造起谣言来。”客吸了一口烟,把烟使劲的从鼻子嘘出。“唉,对我说,哥,小刘近来怎么样?”    
    “这才问得巧啦!别人我知道近来怎么样?我又不是她亲不是她戚——”    
    “然而相好,程度到烧点。”客说了,打了个哈哈。    
    “我把你——”苕哥拳头虽又捏拢举起了,但仍然是不忍心真敲到客的头上去,所以客反而把头挺着摆了两下,表示要打就请的意思。    
    “老弟老弟,听说‘豆渣’近来特别同你亲热,有其事不?”    
    “哪里,哪里?这不要我猜就知道是张流氓南瓜脸造的谣。他曾向‘豆渣’大姐写了三封长信,肉麻话不知有多少,‘豆渣’一字不回答,只一个不理。流氓心中不平,以为是我在中间做了什么手脚,就到处造我的谣言,不说是某天看到信,就又说是到公园相遇啦,其实‘豆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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