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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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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想得太多太多,一定会将我推向另一边去——
  
  可是,我不想让他误会。尽管爱已无存,我仍不想让他误会这一切。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竟寂寞而无见,独倦想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飘而不安……”
  
  我只希望,这一片苦心,他或者太子,都能够懂。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够实现,不是所有的关怀都可以形诸于口,寂寞时无见,思念到尽也只是徒劳追寻。可是,纵然深宫无尽,也不应湮没了年少时的执着或良善,不应让权力倾轧,轻易凌驾了手足之情。
  
  “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
  
  我想尝试着说服那个人。倘若行云不能托付他的愁怀,也应寄志向于山河,多想想他肩头那许多人寄予的期望,那是自从二十八年之前,就降临在他头顶的天命所归。他将来总会由一人之下,终究变为万人之上;所有的冷待,于他都是更艰苦的磨炼,都是壮志得酬前必经的曲折。他总有一天会成为万民的天子,他的志向与抱负也总有一天会实现;只要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我终于写完了那一篇陶渊明的《闲情赋》。他曾经在我面前背诵过的,我一直没有忘。我现在只希望这篇赋,能让他明白那些关心他的人心底深藏的忧虑,让他知道这世界上他始终不是孤独一人。
  
  当年他曾经在满城风雨、众人冷眼中微笑着接纳了我做他的家人,那么这一辈子,我便始终是他的家人。
  
  我略略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够,生怕这个仍然不能挽回他的决心。于是我又提起笔来,在纸后续道:“……我仍记得当年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宫中没有红豆树,我今日便为你寻了这种子来。希望你善自珍重,好好地在暗沉阴冷的宫中,把它种活……”
  
  我的眼眶突然湿了。我的视线模糊,我仍然继续写下去:“你还说过,要了解一个人的过程,必定会经历很多痛苦。当日你背诵这篇《闲情赋》时,想必心里也曾想念着一个人。倘若那人仍活在世上,你便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有一日才能与那个人重逢。倘若不幸那人已不在这个世间,那么你更要好好地活着,因为无论她此刻身在何处,一定都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将她自己的那一份也一并活着,一直一直,幸福地活下去……”
  
  突如其来的眼泪哽塞了我的喉咙,涌出了我的眼。我无法再多写一个字,匆匆忙忙地丢下笔,正待要折起来,忽然听得门口有个人温声问道:“怎么了,昭佩?何事如此伤心?”
  
  我大吃一惊,手下一滞。萧绎!居然是萧绎!我那个已经很久不来造访的夫君!
  
  那封信!我写给太子萧统的信,绝不能让萧绎看到!仓卒间,我飞快地将手中的纸折成一小块,藏进衣袖中。可是脸上的泪水却来不及拭去,只好任由它们留在那里。
  
  萧绎走到我桌旁,视线在空空如也的桌上逗留了片刻。然而他并没有追问,只是将自己的丝帕递给我。“都是当娘的人了,还是这样说哭就哭,这么随性?若叫方等看到,恐怕要笑话你了。”
  
  这意外的温柔让我失措,竟然无言以对。默默接下丝帕,将脸上的眼泪拭去,然而我心底潜藏的脆弱却被勾起,眼中忽而涌出更多的泪水。
  
  “世诚,你……当真要和太子殿下竞争么?”
  
  萧绎的身躯明显地一僵,许久才勉强说道:“昭佩,这是朝政,按照祖宗礼法,妇人……应当免问的。”
  
  我一愣,没想到他居然又搬出那些祖宗成法、礼仪道德的大道理来。我沉默了一瞬,方缓缓道:“我今天……并不是问你朝政,我是问你……家事!”
  
  萧绎闻言显得颇为讶异,喃喃道:“家事?”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眉眼间的情绪,渐渐从温柔变得漠然。他背着手,转开了身子,淡淡道:“任何皇宫中的家事,都不再只是普通的家事,而是朝政!臣下、僚属,哪一个不争着要介入我们的‘家事’?”
  
  我大为惊讶,看不过去他这样置身事外般的淡漠语气,遂截口道:“我不属于那些不相干的人,我也是这皇家里的一员,难道没有资格过问么?我今日所问的,不是湘东王是否深受圣宠,以至于众人得了错觉,以为可以将太子殿下取而代之;我所问的,只是你!”
  
  萧绎一震,迅速转过头来望着我。我站起身来,捉住他冰冷的手,合握在我温热的掌心,殷殷追问。“世诚,我想要问你,你当真要与大哥竞争,当真也想望着他身下的那个位子?”
  
  萧绎眼中有亮光一闪,瞬间又转为黯淡虚无。他长叹一声,低低说道:“不,不是……然而,纵使非我所愿,但我已……身不由己!”
  
  “你……!”我又惊又怒,完全没有想到他居然这样坦白!“世诚,难道你忘记了,在那个阴谋伪善、尔虞我诈的黑暗宫中,是谁一直关切着你,真心维护着你?陛下又何曾真心相待过你?他厌恶太子之时,便称赞你一番,给那些趋炎附势的臣下们一些暗示,好让他们纷纷上表跟进,教太子难堪;他又觉得太子才堪一用之时,便将你弃于一旁不闻不问,任凭那些兄弟们恶意讥讽嘲笑于你,而毫不在意!你以为他想要扶持你,给予你无上的恩典么?错了!你们兄弟,纵然天潢贵胄,也不过是一盘棋中的那些棋子,而他,才正是那个操纵棋子行动的人,那只下棋的手!”
  
  “徐昭佩!”萧绎骤然爆发出一声大吼,连名带姓地,将我没有说完的话都哽在了喉间。他用力甩开了我的手,那块我用来拭泪的丝帕也因此掉落地面。他的面色苍白而嘴唇颤抖,眼中又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似是在努力地抑制着心底那滔天的怒意。“你……不要太过分!”
  
  我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然而我很快从震惊中复原,凛然望着他,继续无畏地说道:“萧世诚,你又何必动气?难道我说错了么?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我一个字也没有说错,因此你这般暴怒;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倘若陛下没有梦见那个一目已眇的僧人,倘若没有那些传说中的紫光缭绕奇香盈门,即使陛下今日想要扳倒太子,他大概也不可能想得到你!”
  
  萧绎闻言,却不怒反笑,但他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眉间隐约透露出某种复杂的悲哀。他静静凝视着我,良久之后忽然撇唇一笑,清晰地说:“……那又如何?昭佩,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倘若你出阁之日没有疾风大作、拔树毁屋,也没有雪霰交下、帷帘皆白,三朝回门之时,更没有天气阴暗晦冥、雷鸣不止,巨雷震碎西州议事厅堂的厅柱……也许你今日的命运和际遇,也不会是如此?”
  
  我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感觉被这几句轻飘飘的话所重重击倒了,伤害刺骨,疼痛钻心。在那一霎那,我脑海里翻转过许多从前的片段,年少时在“颜园”相遇的一幕,又从泛黄的记忆里重新浮到我眼前。
  
  那时我毫无理由地仰慕着他,毫无理由地轻易将自己的一生交付。然而在百转千回之后,我才恍然惊觉,人生不过是老天作弄的一场笑话,即使眼前的他终于成为了我的良人,我们的心境却都已不复年少。当时以为是上天安排好的幸福,现在却变成了世间最冷酷的讽刺。
  
  长安美少年,金络铁连钱。宛转青丝鞚,照耀珊瑚鞭……当日我在“颜园”池畔遇见的那个少年,也许从来都只是我自己的想象,从来都没有真实存在过。
  
  “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我忽然记起了“同泰寺”中,智远告诉我的那几句偈语。“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想,我大约终于可以参透这几句偈语了。
  
  “世诚,你所说的那些问题,这么多年来,我无数次地在心里反复想着,可是,终究没有答案……”我微微一笑,心平气和地说。
  
  萧绎似乎有些惊异于我平静的态度,又似乎有些后悔一般,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其实,我们本不应该翻那些旧帐的。”我继续道,玻鹆搜劬Γ娜缰顾!昂慰鲆匪菽切┠晟僦拢训滥阄叶疾辉牍热裟翘煳颐谴硬辉凇赵啊邢嘤觯敲创撕蟮囊磺惺虑椋欠窬突峒虻サ枚啵俊
  
  萧绎震动了一下,他背转了身子,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他沉默了许久许久,再开口时,声音低哑,而语气艰涩。
  
  “昭佩……我们这又是何苦?”他哽住了,仿佛胸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
  
  “为何我们会变成如此?一定要彼此说些互相伤害的话?我有我的苦衷,可是我没办法让你了解……”他慢慢地说着,原先挺拔的宽肩也垮了下来,背影里有无限落寞。
  
  “我只能说,昭佩,虽然我们之间有很多事情,也许都已挽不回,但当日在‘颜园’里遇见那个小姑娘,我从没有后悔过。”
  
  我一阵心酸动容,追了上去,想从后紧紧拦腰拥抱他,然而我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这样做的勇气。
  
  “世诚,我方才并不是想责怪你,我从来不想让你为难的,我只是……只是看不过去,觉得这世上实在有很多事情太不公平……”
  
  萧绎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他转过身来,干涩地说:“所以,你就心疼太子孤立无援了?你就想要不顾一切地替他抱不平了?”
  
  我愕然。我知道他误会了,可是他所说的话,从字面上来讲,我的确是这个意思,我无法反驳。“我……我的确是同情太子的境遇,可是我绝没有其它的意思!你不要乱想——”
  
  萧绎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和我的急切相比,他显得淡漠而枯槁,面容上竟有一丝惨淡,似是心如死灰。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我大为震惊,无法置信地盯着他,脱口而出:“《闲情赋》!你……!”
  
  我晓得他早已知道那一切。当他决意携穆凤栖前往荆州时,我们曾经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然后就是无法控制的恶言相向,彼此将往事肆意曲解,将所有美好的回忆翻搅得七零八落,丑陋不堪。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此刻居然重新提起。我以为我当时的辩解已足够洗清我自己,然而我一直到了今天才彻底明白,原来他从来没有相信过我的解释。
  
  萧绎低促地笑了笑,垂首望着地面,轻声道:“昭佩,难道你以为,御花园的梅林中,你们说过的话,这世上就没人会清楚地记得?这宫里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的,片言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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