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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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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又忘了乡间,他愿完全降服给北平。可是到了衙门,他的心意又变了。为什么北平必须有这样怪物衙门呢?想想看,假如北京饭店里净是臭虫与泔水桶!中山公园的大殿里是厕所!老李讨厌这个衙门。他不能怨北平把他的生命染成灰色;是这个衙门与衙门中的无聊把他弄成半死不活——连打小赵一个嘴巴,或少请一回客,都不敢,可怜!
  同事们逐渐的来到,张大哥在他们的唇上复活了。张家已不是共产的窝穴,已不是使人血凝结上的恐怖。大家接到了张大哥的请帖——天真原来不是共产党。大家开始讨论怎样给大哥买礼物压惊,好像几个月里他没惊过一回似的。买礼物总得讨论,讨论好大半天,一个人独自行动是可怕的,一定要大家合作,买些最没有用的东西,有实用的东西便显着不官样,不客气:礼物庄上的装着线似的半根挂面的锦匣,和只有点杏仁粉味儿而无论如何也看不见一钉星杏仁粉的花盒子,都是理想的礼品。讨论完礼物,大家开始猜测张大哥能否官复原职。意见极不一致。张大哥,有的说,到处有人,不必一定吃财政所。可是,另一位提出驳议,不回到财政所来,为什么请财政所的人们吃饭?那是因为小赵是首座,不能不请旧同事作陪,第三位自觉的道出惊人的消息。假如,假如他回来,是回原缺呢,还是怎样?讨论的热烈至此稍为低减。人人心中有句:“可别硬把我顶了呀!”不能,不能还回财政所,也许到公安局去,张大哥的交往是宽的。这样决定,大家都心中平静了些。
  老李听着他们咕唧,好像听着一个臭水坑冒泡,心中觉得恶心。
  孙先生过来问:“老李儿呀,给张大哥送点什么礼物儿呢?想不起,压根儿的!”
  “我不送!”老李回答。
  “呕!”孙先生似乎把官话完全忘了,一句话没再说,走了出去。
  老李心中痛快了些。
                 
  五
                 
  儿子到了家。张大哥死而复活,世界还是个最甜蜜的世界,人类还是万物之灵,因为会请客。请客,一定要请客。小赵是最值得感激的人,虽然不能把秀真给他,可是只就天真的事说,他是天下最好的人。请小赵自然得请同事们作陪。他们都没看过他一趟,可是不便记恨他们,人缘总要维持的:况且,也难怪他们,设若他们家中有共产党,张大哥自己也要躲得远远的,是不是?无论怎说吧,儿子是回来了,不许再和任何人为难作对:儿子是一切,四万万同胞一齐没儿子,中国马上就会亡的。
  几个月的愁苦使张大哥变了样,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灰黄,连背也躬了些。可是一见儿子,心力复原了,张大哥还是张大哥,身体上的小变动没关系;人总是要老的,只怕老年没儿子;很想就此机会留下胡子。灰黄的脸上起了红色,背躬着,可是走得更快,更有派儿,赶紧找出官纱大衫,福建漆的扇子,上街去定菜。还得把二妹妹找来帮忙:前者得罪了她,没关系,给她点好饭吃,交情立刻能恢复的。天气多么晴,云多么蓝!作买卖的多么和气!北平又是张大哥的宝贝了。定了菜,买了一挑子鲜花,给儿子加细的挑了几个蜜桃,女儿也回来了,也得给她买些好吃的,鲜藕和鲜核桃吧,女儿爱吃零碎儿。没有儿子,女儿好像不存在:有了儿子,儿女是该平等待遇的。
  回到家中,官纱大衫已湿了一大块,天气热得可以;老没出去,腿也觉得累得慌,可是心中有劲,像故宫里的大楠木柱子,油漆就是剥落了些,到底内里不会长虫。叫理发的,父子全修容理发,女儿也得烫头。花吧,有能力再挣去:挣钱为准,假如没有儿子?剪下的头发有不少白的,没关系;作大官的多半是白胡子老头。天真将来结了婚,有了子女,难道作祖父的不该是个慈眉善目的白发翁?
  二妹妹来了,欢迎。“大哥您这场——可够瞧的!”
  “也没什么!”张大哥觉得受了几个月的难,居然能没死,自己必是超群出众:“二兄弟呢?”
  “我上次不是找您来吗,您不是——正——没见我吗?”二妹妹试着步说,“他出来是出来了,可是不能再行医,巡警倒没大管哪,病人不来,干脆不来。您说叫他改行吧,他又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作个小买卖都不会,这不是眼看着挨饿吗?他净要来瞧您,求求您,又拉不下脸来。大哥,您好歹给他凑合个事儿,别这么大睁白眼的挨饿呀!您看,他急得直张着大嘴的哭!”二妹妹的眼泪在眼眶里转。
  “二妹您不用着急,咱们有办法;有人就有事。我说,您的小孩呢?正闹着天真的事,我也没给您道喜去!”
  “俩多月了,奶不够吃的,哎!”
  张大哥看了看她,她瘦了许多:没饭吃怎能有奶?没奶吃怎能养得起儿子?决定给二兄弟找个事作;不看二兄弟,还不看那个吃奶的孩子?
  “好吧,二妹妹,您先上厨房吧。”结束了二妹妹。
  几个月的工夫耽误了多少事?春际结婚的都没去贺,甚至于由自己为媒的也没大管,太对不起人了!逐家得道歉去。不过,这是后话,先收拾院子,石榴会死了两棵!新买来的花草摆上,死了的搬开,院子又像个样子了,可惜没有莲花,现种是来不及了,买现成的盆莲又太贵;算了吧,明年再说,明年的夏天必是个极美的,至少要有三五盆佛座莲!
                 
  六
                 
  西房的阴影铺满了半院。院中的夜来香和刚买来的晚香玉放着香味,招来几个长鼻子的蜂,在花上颤着翅儿。天很高,蝉声随着小风忽远忽近。斜阳在柳梢上摆动着绿色的金光。西房前设备好圆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方桌上放着美丽烟,黑头火柴,汽水瓶;桌下两三个大长西瓜,擦得像刚用绿油漆过的。秀真拿着绿纱的蝇拍,大手大脚的在四处瞎拍打,虽不一定打着苍蝇,可确有打翻茶杯的危险。她的脸特别的红,常把瓜子放在唇边想着点什么,鼻子上的汗珠继续把香粉冲开,于是继续扑扑的去拍,拍的时候特意用小圆镜多照一会儿笑涡——向左偏偏脸,向右偏偏脸,自己笑了。
  张大哥躬着点背,一趟八趟的跑厨房,嘱咐了又嘱咐,把厨子都嘱咐得手发颤。外面叫来的菜,即使菜都新鲜,都好,也不能随便的饶了厨子。自己打来的“竹叶青”,又便宜又地道,看着茶房往壶里倒;不能大意,生活是要有板有眼,一步不可放松的:多省一个便多给儿子留下一个。沏上了“碧螺春”,放在冰箱里锁着,又香又清又凉,省得客人由性开汽水:汽水两毛一瓶,碧螺春,喝得过的,才两毛一两:一两茶叶能沏五六壶!汽水,开瓶时的响声就听着不自然!
  张大嫂的夏布半大衫儿贴在了脊背上,眼圈还发红,想起儿子所受的委屈,还一阵阵的伤心;可是看着丈夫由复活而加紧的工作,自己也不愿落后,虽然很想坐在没人的地方再痛哭一场。女儿大手大脚的只会东一拍西一拍的找寻苍蝇,别的什么也不能帮忙;谁叫女儿是女学生呢;女学生的父母就该永远受累的,没法子,而且也不肯抱怨;不为儿女奔,为谁?姑娘的头烫了一点半钟,右眼上还掩着一块,大热的天;时兴,姑娘岂可打扮得像老太太。
  幸而有二妹妹来帮忙,可是二妹妹似乎只顾发牢骚,干事有些心不在焉;没法子,求人是不能完全如意的;二妹妹也的确是可怜,有上顿没下顿的,还奶着个孩子!偷偷的给了二妹妹一块钱,希望孩子赶快长大,能孝顺父母,好像一块钱能养起个孩子似的。
  客人来了。都早想来看张大哥,可是……都觉得张大哥太客气,又请客,可是……都觉得买来的礼物太轻,可是……都看出张大哥改了样,可是……
  结果:张大哥到底是张大哥,得吃他,得求他作点事,有用的人,值得一交往,况且天真不是共产党。瓜子的皮打着砖地,汽水扑扑的响着,香烟烧起几股蓝烟,一直升到房檐那溜儿,把蚊阵冲散。讲论着天气,心中比较彼此的衣料价格,偷眼看秀真的胳臂。
  孙先生许久没和张大哥学习官话,一见面特别的亲热,报告孙太太大概又有了,没办法;生育节制压根儿是“破表,没准儿!”
  邱先生报告吴太极近来穷得要命,很想把方墩太太撵出去,以便省些粮食。十三妹还好,一心一意的跟老吴,就是有一样毛病,敢情吃白面!关于邱先生自己,语气之中带出已经不怕牙科展览的太太,而她反有点怕他。自然邱先生的话不免有些夸大,可是有旁人作证,他确是另有了个人,而邱太太以离婚恫吓他,她自己又真怕离婚;恐怕要出事,大家表面上都夸赞邱科员的乾纲大振,可是暗中替他担忧。大家摇头,家庭是不好随便拆散的,不好意思!
  其他的朋友陆续来到,都偷眼看着天真,可是不便问他究竟为什么被捕,不好意思。
  天真很瘦,对大家没话可讲,勉强板着脸笑,自以为是个英雄,坐过狱。
  就凭这坐过一次狱,白吃父亲一辈子总可以说得下去了。为什么被捕?不晓得。为什么被释?不知道。可怕是真的。五花大绑捆了走!真可怕;可是对这群人应当骄傲,他们要是五花大绑捆了走,说不定到不了狱里就会吓死。
  不过,自己也真得小心点,暂时先不要出去;五花大绑可别次数多了。父母看着好似老了许多,算了吧,也不用挤钱留学去了,留着钱在北平花也不坏。
  父亲一定是有不少财产,还把房子送给小赵一所呢!对父亲得顺从一些,这回误被当作共产党拿去,大概是平日想共父亲的产的报应。摩登孝子也许和“妹妹我爱你”可以联成一气的。想法得讨老头——把资本老头的“资本”
  特意的免去,表示自己决非共产党——的欢心,好吃他一口。当着父亲把桌上的空汽水瓶挪开了两个,表示极愿和父亲合作。对妹妹也和气了许多,哥哥坐过狱,妹妹懂得什么,所以得格外的善待她。
  大家都到齐,只短小赵和老李,大家心中觉得不安。小赵是首座,大家理当耐心的等着;老李怎么也不来?凭什么不来?近来大家对老李很不满意,于是借着机会来讨论他,嘴都有些撇着。
  “老李儿是不想来的,”孙先生撇着嘴说。“昨天我对他讲,送张大哥什么礼物,哎呀,‘我不送!’他说的。狂,狂得不成样儿!莫名其妙!”
  张大哥想叫丁二爷去请他们,丁二爷也不见了。
 
第十九
                 
  一
                 
  政治的变动,对于科员们,是饭碗又要碎破的意思;无力制止,可是听着头疼。也有喜欢换一换局面的,假如风儿是向着自己吹来,而且吹得带着喜气,可是这究竟是极少数的。小赵是永远察看风向的人。但是每逢他特别的喜欢,别人不免就害头疼。
  他两天没露面,大家心中又打开了鼓。“小赵上哪儿啦?张大哥请客他都没到!”大家不但心中这么嘀咕着,也彼此的探问。有的更进一步的猜测:“听说市长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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