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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我的神-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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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喘晕过去的时候我也见过,小犊子,别拿他当蚕养。
  大多数时候,蒙古人乌力图古拉喜欢热气腾腾的生活。这个来自科尔沁草原喝骆驼奶长大的汉子打小习惯了开阔的日子,习惯了雹砸当雨点儿、百里一溜烟儿的马上生涯,他总是夸大生活,喜欢把事情说得和原来的样子毫不相干。比如刮胡子,他叫割草。萨努娅,萨努娅,我的保险刀片呢?我得割草,再不割草我就得让草埋掉了!再比如吃饭,他叫喂马料。他脚蹬一双踢死牛的皮靴,地动山摇地往饭桌边一坐,一秒钟也不肯等,大拳头把桌子擂得山响,大声嚷嚷:萨努娅,今天什么马料?我得喂喂我的肚子,再不喂我可啃桌子啦!他管萨努娅叫“我的母马”,管儿女们叫“犊子们”。一会儿,他会柔情蜜意地把萨努娅拽进怀里,说,我的母马,别老是尥你那小蹄子,来吧,咱们干点儿正经事儿。一会儿,他又双手叉腰气呼呼地说,这是哪只犊子干的事儿?非得给套上马嚼子不可!他在高兴的时候会一只粗壮的胳膊环了他的“母马”,另一只粗壮的胳膊环了他的“犊子们”,把他们吊起来抡风车,抡起来很有力量,呼呼转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有时候转急了,碰了桌子板凳,这个时候的乌力家,萨努娅悦耳的笑声和孩子们尖锐的叫喊声响成一片,能传出很远。
  乌力图古拉习惯惊天动地的生活,喜欢干什么都弄出大动静来,所以在他看来,老四夜里喘上几声算不了什么大事,就是喘晕过去,他这个当爹的也不会起来,继续打他响彻云霄的呼噜。
  乌力天赫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他一个人,没有别的孩子。孩子们在简家老大简小川的带领下乱糟糟地在院子外面拍烟盒、赌糖纸、打子弹壳、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他们把信号弹碾成镁粉,晚上的时候点燃,让它们贴在窗户玻璃上耀眼地燃烧。
  孩子们不愿和乌力天赫玩。乌力天赫冷冷的,用体弱多病把自己弄得高高在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乌力天赫是一堆狗屎。谁也不会和一堆狗屎玩儿。简小川代表孩子们宣布。
  葛军机陪乌力天赫玩。葛军机是乌力家最懂事的孩子,他心眼儿好,知道疼比自己小两岁的四弟。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逢人就夸葛军机,说这孩子省事儿,风吹着就能长大,圈养敞养都见膘,不用大人操心。葛军机当然不是小犊子,他相貌清秀,不擅言语,就像秋天里叶片变得鲜黄的银含,或者有红橙色浆果的大叶冬青,让人看着就生出怜惜。他当年被找到的时候可不这样,人瘦成一副骨架,一身亮晶晶的虱子,攒起来足有二两重。而且他什么也不懂,到了萨努姗身边,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改变流浪儿的习性——吃饭不用筷子,五爪金龙下手抓,不会洗脸刷牙,不肯换衣裳,每天都得萨努娅死拽着往洗脸间里拖,掰开嘴替他刷牙、反剪手替他洗脸,就这样还得提防他拿脚踢人,把人踢淤了血。老大乌力天健给萨努娅帮了大忙。乌力天健就是莫力扎。乌力天健没有当过流浪儿,但他当过爹娘不要的孤儿,这方面深有体会,知道如何对付新来的二弟。乌力天健很懂事地说,妈,让军机弟弟和我住一个屋,我带他睡。后来军机变乖巧了,不知是当大哥的调教有方,还是他八字多木,命里听话,反正乌力家几个孩子当中,他是养着最省心的一个。
  乌力天赫和葛军机坐在阳光下拍糖纸。葛军机想让四弟高兴,故意输给四弟。乌力天赫偏不高兴,忧郁地收了糖纸,拆散,一张张压进书本里,不玩了。
  简家大姑娘简雨槐也和乌力天赫玩。简雨槐是基地最美丽的女孩,她模样儿俊俏,又懂事又听话,见了长辈,不管认识不认识,老远地站下,甜甜地问好。不光如此,简雨槐还是青少年宫春蕾少儿舞蹈团的小演员,跳舞跟小鸟儿飞似的,好几个文工团看中了她,想招她进团,是方红藤嫌女儿岁数小,拦着没让去。
  简雨槐和乌力天赫比赛吃冰棍儿。简雨槐吃到第四支的时候,乌力天赫吃到第三支。简雨槐又吃掉一支。乌力天赫没动弹,脸转瞬发白,瞪着一双死鱼眼,痉挛着用手扼住喉咙。乌力天扬从来不肯陪四哥玩,因为有简雨槐在场,他才醋兮兮地守在一旁,这个时候逮住机会,做了叛徒,兴奋地跑去向萨努娅告密,说四哥快死啦,再不去就变成僵尸鬼啦!
  “又怎么了?”医生看一眼抱着乌力天赫冲进急救室的萨努娅。
  “三支冰棍儿。”萨努娅气喘吁吁。
  “叮嘱过您,这孩子体质弱,得禁食。”医生不满。
  这一次,乌力天赫住了两天院,比上一次闻过油菜花后少住了三天,比上上次淋过雨后少住了五天。医生努力向萨努娅主任证明,乌力天赫的病很奇怪,找不到任何文献资料和临床经验来说明和判断他的情况。这孩子丢了。医生说。
  “也真奇怪,”方红藤替乌力天赫锁着毛衣领,萨努娅希望用双扣针,这样领口的弹性强,乌力天赫就不怕害风寒了,“你家别的孩子体质都不错,怎么老四的体质这么弱?”
  “我们家乡有句谚语:第二个来敲门的是冤家。”一向性格开朗的萨努娅愁容不解,叹气道,“天赫是我生下的第二胎,他是来追我命的呢。”
  还是乌力图古拉解决了乌力天赫的问题。乌力图古拉容得孩子夜里不停地喘,却容不得孩子让冰棍儿给噎住,输在一个丫头片子手上。
  “你得做一个跤王,要不你就进太平间。”乌力图古拉很肯定地对这个脸色苍白的可怜虫说。
  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天赫带到院子里,张开双臂,窝盘着腿,像一头吃饱了流食的熊一样舞蹈着,然后他把乌力天赫拽住,拎起来,重重地摔到地上,上前再拽住,拎起来,重重地摔到地上。为了鼓励乌力天赫从地上爬起来,他顺手拎过站在一旁啃着羊腿幸灾乐祸看热闹的乌力天扬,把他也摔到地上,然后大声呵斥着,往死里踢两个儿子,让两个龇牙咧嘴的儿子从地上爬起来。
  乌力天扬从地上爬起来,捡起羊腿,哭兮兮地抹着眼泪去找萨努娅告状,说爸爸把四哥摔死了,打算把他也摔死,幸亏他机灵,死里逃生。萨努娅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乌力图古拉不是傻瓜,不会把自己的儿子摔死。但他是疯子,他打算把血肉做成的他们摔成铁蛋,这是肯定的。
  萨努娅听了乌力天扬的告状,把手头事情丢下,跑到院子里去阻止乌力图古拉摔儿子。萨努娅说,天赫身子骨儿弱,你把他当死孩子摔,想把他摔成牛粪饼呀!乌力图古拉气喘吁吁说,要真是牛粪饼,留下他也没用!萨努娅跟随着父子俩转圈子,说你锻炼孩子就锻炼孩子,你教孩子打什么架!乌力图古拉说,这叫打架?这叫搏克,你懂什么!乌力图古拉说完萨努娅,再说一身青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乌力天赫,以后就照这个样子练,练完找人打架,打不赢、打哭了、打了女孩子,不许回家吃饭!
  乌力图古拉就这么训练乌力天赫。他把乌力天赫揍得鼻青脸肿,也被渐趋习得搏克技巧而变得越来越不耐烦的乌力天赫揍得下颏儿和眼角上青了好几块。乌力图古拉创造出了奇迹。他把乌力天赫训练得不喘了,不咳了,不往医院里跑了,一口气能吃掉三十八支冰棍儿。
  简先民向乌力图古拉抱怨,说天赫把他家小川和明了两兄弟按在地上痛揍了一顿,差点儿没揍出屎来。乌力图古拉摁着青紫的眼角哼哼了两句,回家问萨努娅,知不知道老四在外面把人揍出屎的事,还问老四回来哭了没有。萨努娅不满地说乌力图古拉,你儿子揍了人,你不问把人揍成什么样儿了,倒问你儿子哭了没有。乌力图古拉一翻白眼说,一个对付两个,要揍上了,那两个就活该挨揍,我问什么。乌力图古拉对老四没哭的表现非常满意,却对老五到处告状的表现痛心疾首。别让我来军阀作风啊!他警告自己的老五说。
  乌力家的孩子们都会唱一首歌:是骑手都生在大草原,草原上骑手千千万,千千万个骑手里面呀,最勇敢的是沙力占。沙力占啊不一般,他是阿爸教养出来的英雄汉……乌力天赫不喜欢唱这支歌,乌力天扬他们一唱这歌他就走开。
  乌力天赫已经不是那个吃三支冰棍儿就喘不过气来的孱弱孩子了,他精瘦,矫健,敏感而孤独,容易忧郁,能把所有基地的孩子干净利索地摔到地上。他现在是最勇敢的沙力占。可他和歌里唱的那个沙力占不同,他和鹦鹉学舌的、随风招摇的树苗不同,他不想当什么阿爸教养出来的英雄汉。
  有关鸟儿和鸟儿之间的关系问题,是葛军机在早餐的饭桌上提出来的。
  葛军机懂事,吃饭的时候乖乖坐着,掰了馒头一块块往嘴里塞,一句话也不说,这是他的优点。说话的一般是乌力天扬。乌力天扬太爱说话了,在整个用餐时间一直喋喋不休,还要敲打盘子,用脚踢桌子腿,以此来为他的那些废话壮色。他的语速很快,常常因为说得太急把自己给噎住,不等喘过气来,又急匆匆地开始说,非得等四哥乌力天赫被他叨唠烦了,冲他一瞪眼,并且在他额头上狠狠地敲一个响亮的栗暴,他才会委屈地把嘴闭上,暂时老实一会儿。再就是女孩子安禾和童稚非,两个丫头片老是唧唧喳喳的,再加上乌力天扬老是招惹她们,一会儿揪揪这个的小辫儿,一会儿捅捅那个的肚脐,惹得她们吱哇乱叫,什么样的场合,都能让她们折腾出羊群遇到雹子似的动静来。
  孩子们打闹,萨努娅不管。萨努娅认为,孩子就跟没长大的野兽似的,相互间撕咬很正常,不撕咬的野兽长不大,就算长大了也没有什么出息。萨努娅专心致志地往童稚非嘴里填代奶糕,填得小稚非一脸面糊。
  童稚非是孩子中最小的一个,病多,以前由小保姆卢美丽带。卢美丽是司机高二油的远房外甥女,父母早亡,亲戚托人送她到武汉投奔舅舅。高二油照顾不了卢美丽,要撵她走,乌力图古拉做主把她留下。留下是做小保姆,但乌力图古拉不让叫保姆。保姆那不是丫鬟吗?我家不是地主,不用丫鬟,你给你萨努娅妈妈做养女,就当你是她生的。乌力图古拉乐呵呵地说。卢美丽到乌力家时不到十五岁,连名字都没有,萨努娅问清楚高二油,卢美丽叫四丫姓卢,却没有个正名儿,萨努娅就做了主,给四丫起了个美丽的名字,叫卢美丽。
  葛军机不打闹,乖乖地吃饭。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馒头,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边的馒头渣,把它们舔得干干净净,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萨努娅,安静地问:
  “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姓乌力?”
  萨努娅愣了一下,停下来,抬头看葛军机。她很快明白过来葛军机说的那个“我们”是谁。那是葛军机自己,还有安禾和童稚非。萨努娅愣过之后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勺子,把一口代奶糕填进童稚非的嘴里,用手绢揩了一下童稚非的嘴,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口气说:
  “吃饭的时候什么也不许问。”
  “为什么天健哥哥和爸爸一个姓,天时弟弟、天赫弟弟和天扬弟弟也和爸爸一个姓,我和安禾、稚非,我们不跟爸爸姓?”葛军机的目光并没有从萨努娅的脸上移开,安静地提出了他的第二个问题。葛军机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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